李琪默默看着,情况比他想象中的要糟糕的多。
帅府偏厅里,李琪面无表情地坐在主位,陆云云按剑立在他身后。
户部、工部的吏员分坐两侧,摊开了纸笔。
大同府管后勤的一干官员被请了进来,领头的正是那个军器局大使。
还有一个管粮秣转运的同知,姓周,四十多岁年纪,眼珠子乱转。
李琪开口说道。
“各位,本官奉旨总理大同粮饷军械,平凉侯只给了三天,本官没工夫听废话,粮仓空了,军械废了,伤兵营没药,如今大同危在旦,我要你们给一个说法,现在,一个一个说。”
周同知脸上堆起笑,抢先开口说。
“哎呀,李大人一路辛苦,卑职周安,管粮秣转运,这缺粮之事实在是有苦衷,北元贼寇封锁道路,劫掠粮道,押粮的民夫死伤惨重!居庸关外山路崎岖不好走,车马损耗太大,加上这天寒地冻的鬼天气,损耗自然就大了那么一点。”
李琪冷冷打断说。
“周同知,本官方才从粮仓出来,存粮不够全军十日之需,且多为霉变陈粮,你说的损耗,是耗在路上了,还是耗进了谁的腰包?押运损耗多少,仓储损耗多少?账呢?立刻拿来给我看!”
周安支吾说道。
“这账目自然是有,只是兵荒马乱的,有些混乱,正在整理之中。”
李琪一拍桌案,他彻底怒了。
“事关大同安危,将士们身家性命,你一句乱就想搪塞过去!户部!”
他看向身边的老吏,老吏立刻站起,声色俱厉说。
“卑职在,按户部《漕粮转运则例》,沿途转运,损耗不得超一成半,仓储存粮,损耗不得超半成,周同知,你大同府收粮、运粮、存粮的明细账册、损耗核销文书,立刻呈上来,若拿不出,或是对不上数。”
他顿了顿,冷冷说道。
“休怪老夫参你一个亏空军粮,贻误战机的死罪!”
周安冷汗涔涔而下,却站在一旁,只顾哆嗦,一句也说不出话来。
军器局大使也叫起屈来。
“李大人,火器军械这块,卑职更是冤枉啊,工部送来的东西,本就有好有次,路途遥远,磕碰损伤在所难免,到了这苦寒之地,保管再是尽心,也架不住老天爷不帮忙,卑职实在是没办法!”
李琪像是看傻子一样的看着他,问道。
“库房漏雨,你为何不修?火铳生锈,你为何不擦油保养?火药受潮,你为何不拿油布密封裹好?我看你身上这绸袍子,倒是保管得油光水滑,你说的尽心保管,就是让军国利器在库里烂成废铜烂铁?!”
“本官没空跟你们扯皮!给你们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本官要看到,眼下所有存粮、军械的详细账目,第二,过去三个月所有粮草、军械收、运、耗的原始账本凭证,一张纸片也不许,第三,所有负责押运、仓储、军械修缮的吏员名单,现在人在何处,所司何职,第四,大同城里所有能找到的、能用的工匠名单,特别是会修火器、会打造守城器械的,一个不少!”
他稍微停了一下,随即补充说。
“一个时辰之后,本官还在这里,看不到这些,或者谁敢糊弄搪塞,平凉侯的尚方宝剑砍不了那么多脑袋,本官带来的锦衣卫亲随,腰间的绣春刀,一样锋利!本官不介意借几颗人头,祭一祭大同的军旗!”
下面一群官员面无人色,哆嗦着应声,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偏厅里终于安静下来,户部、工部的老吏看着李琪,眼神里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陆云云低声说道。
“这些人靠不住,眼神闪烁,必有猫腻,咱们不能靠着他们来办事,不然总归会误事的。”
李琪揉了揉眉心,望向窗外。
“我知道,但眼下还得靠他们把这一摊烂账翻出来,云云,你去趟伤兵营,找那位老郎中,问清楚眼下最缺什么药材,列个单子,另外留意一下,营里有没有懂火器、或者手艺特别好的老兵,哪怕缺胳膊少腿,只要脑子清楚,都记下来。”
“是!”
陆云云应声,身影一闪便消失在门外。
周同知声音发飘说。
“卑职能找到的账册凭证,都在这里了。”
他手一松,怀里那堆簿子哗啦一声砸在地上,扬起灰尘。
钱胖子更是腿抖,他身后两个库吏抬着一口破木箱放下,里面塞满了卷宗和散页。
“大人,军器局的也齐了。”
他额头汗珠滚下,滴在袍子上。
李琪没说话,只朝周主事和陈员外郎偏了下头。
两个老吏立刻带着书吏扑了上去。
翻页声、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响起,夹杂着怒骂。
“混账!这损耗是喂了猪吗?”
“三月廿五入库生铁三千斤,四月查验只剩一千八?耗损写八百?放屁!”
时间过去,周同知和钱胖子等人只觉得脖子后面发凉。
李琪坐在主位上,闭着眼,手指在扶手上敲着。
“大人!”
周主事抬头,脸色通红,捏着几张烂纸说。
“查清楚了,粮道上的耗子洞太多了!”
他冲到李琪面前,把那几张押运单拍在桌上说。
“您看!这是吉安侯陆侯爷的侄少爷陆柄经手的,从太原仓发粮三万石,盖着布政使司转运使的大印!一路经忻州、代州、雁门三处大驿,按例,沿途损耗顶多一成半!可到了大同仓,还剩多少?”
李琪睁开眼说。
“多少?”
“一万二千石都不到!”
周主事咬牙,说道。
“损耗了一万八千石,沿途驿站报的损耗离谱,忻州驿报暴雨淋坏粮食三千石?三月大同府没下雨!代州驿说山洪冲走粮车十辆?代州那月连水坑都没涨,雁门驿报大股流匪劫掠,损失五千石!守关千户所的记录上,那几天连个毛贼都没!”
他指着旁边一摞大同仓的入库底单说。
“入库一万二,仓吏报‘鼠耗、霉变、风耗’又去近两千!平凉侯!您那位管仓的族侄费老六,他报的损耗,够养活一窝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