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正清被吵得头疼。
一名书吏匆匆捧着一份文书进来说。
“禀大人，大同府士绅赵秉忠、钱茂才等七人，联名呈递‘陈情表’！”
“陈情表？”
严正清一愣，牛、陆二人顿生不祥预感。
“草民赵秉忠、钱茂才等，顿首百拜陈情：前番大同危殆，鞑虏围城，将士浴血，粮秣殆尽！当此存亡之际，督饷同知李大人，持尚方宝剑，为保城池黎庶，不得已征借草民等家中存粮济军，李大人明示，此乃朝廷征借，立有字据，加盖关防，言明待战事平息，朝廷凭宝钞兑付或税赋抵扣，此乃朝廷信诺！
“草民等虽商贾，亦知忠义，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城破，家财妻儿皆为齑粉，粮米何足道哉！故非李大人强征，实乃草民等感念李大人忠勇，体恤将士艰辛，深明大义，自愿献粮助朝廷守土安民！草民等对朝廷宝钞，深信不疑！唯愿朝廷荡平北虏，家园平安，便是福报！伏惟大人明鉴！”
落款处，七人的签名和鲜红手印，清晰无比。
严正清拿着陈情表，表情从惊愕到恍然。
牛文焕和陆谦看完，脸上血色尽褪，如同被当众狠抽耳光！
他们刚才还在控诉民怨沸腾，转眼苦主就跳出来否认强征，宣称自愿献粮，把李琪夸成国之干城，把宝钞说成深信不疑！
“这不可能！”
陆谦失声说道。
“定是李琪威逼！或是伪造，赵秉忠前几日还说被抢…”
“住口！”
严正清猛地拍桌，瞪着陆谦说道。
“白纸黑字，联名签押，红手印在此，你当本官是瞎子？他们的话是民怨，你陆谦的话就是金科玉律？！”
牛文焕哑口无言，他用来给李琪致命一击的民意牌，反成了砸自己脚的石头！
严正清扬了扬陈情表，冷笑道。
“好一个深明大义，好一个‘自愿献粮，赵员外他们，可比某些只会躲在背后煽风点火的人，明白事理，这份陈情表，本官会原原本本，附在奏疏中，呈送御览！”
“强征扰民、动摇地方之说，可以休矣，尔等若再无实据，妄图构陷功臣，休怪本官参你们诬告！退下！”
牛文焕和陆谦如丧考妣，狼狈退走。
严正清独坐堂中，看着陈情表，又想起李琪的铁证，费聚、徐允恭的证言，以及那位临安公主。
他提笔蘸墨，写道。
“臣严正清谨奏：大同督饷同知李琪，虽行事刚猛，擅杀有亏程序，然查贪墨证据确凿，其罪当诛，李琪持尚方剑，临机专断，斩之虽有争议，情有可原，功大于过，至于征借民粮一事，经查实，大同士绅深明大义，自愿献粮助军，并立据信任朝廷宝钞，足见李琪处置得宜，非但未扰民，反得民心拥戴…”
消息传到李琪耳中时，他正在巡视伤兵营。
听着陆云云禀报，他脚步未停，下意识摸了摸怀中，贴身放着那方小小的凤纹印记。
大同城头的寒风，似乎也没那么刺骨了。
寒风卷过大同城头，裹着尸臭、硝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气。
城西的豁口处，民夫和辅兵日夜赶工，立起了一道简陋的木墙，勉强堵住了窟窿。
但这短暂的平静很快被新的恐惧打破，惨剧最先在伤兵营爆发。
临时征用的破庙挤满了人，空气污浊。
起初几个重伤号喊冷，裹着能找到的破布还发抖。
接着是毫无征兆的剧烈呕吐，秽物呈黄绿色，恶臭扑鼻。
随后高烧迅速蔓延，把人烧得神志不清，嘴唇干裂起泡。
最骇人的是皮肤上快速浮现、蔓延的暗紫甚至乌黑的斑块，在脖颈、腋下尤其密集，有些皮肉发黑溃烂，流出黄水和脓血。
死亡迅速降临，一个昨夜还能呼喊的年轻士兵，今早被发现蜷缩角落，身体僵硬，脸上、手臂布满黑斑。
“瘟神来了啊！”
一个老辅兵目睹后，吓得魂飞魄散，哭嚎着冲出破庙。
“死人了！黑斑，吐绿水，这是瘟神索命了！”
恐慌如同野火，席卷了整个大同城。
“是黑死病，阎王爷点名了！”
“跑！快跑啊！留在这里等死！”
“药！金疮药呢？退烧药呢？救命的药呢！”
本就稀缺的药物，特别是黄连、金银花、板蓝根等清热解毒药材，几小时内被军民哄抢一空。
药铺被砸，翻得一片狼藉。
几个懂草药的郎中，看着皮肤溃烂、高烧抽搐、呕吐不止的病人，吓得面无人色。
“这不是寻常风寒，像是古书上说的疙瘩瘟，凶险！没药可救啊！”
一个胡子花白的老郎中，自己也开始咳嗽畏寒，绝望地喃喃着，被徒弟搀下，很快也倒下了，脸上浮现暗色。
临时隔离区设在城西南角的废弃破屋，条件更差，四面漏风，地上只有薄草。
被驱赶进来的病人和疑似者蜷缩在地。
这里没有郎中，没有药，只有门口几个捂着口鼻、眼神惊恐麻木的士兵守着，如同圈起来等死。
“放我们出去！老子没病，老子要出去！”
“当官的自己躲着，让我们在这里烂掉？”
“药呢？给我们药！我们要活命！”
绝望迅速变成愤怒，军营里，士兵们看着被拖走的袍泽，想着自己也可能被丢进隔离区，再看着碗里越来越稀、掺着砂石的糙米粥，积压的怨气爆发了。
“仗打完了，粮还是霉的，药没有，现在还要被瘟神收走，这算什么道理！”
“李琪呢？他砍人头征粮的威风呢？怎么不来管我们死活？”
“费侯爷也倒了，没人管了！横竖是死，不如拼了！”
小规模冲突爆发，东城军营，一队士兵与前来驱赶病患的军法队推搡，愤怒的士兵砸了熬粥的大锅。
“不放人，不给药，今天谁也别想好过！”
“冲出去！冲出去就有活路！”
骚动在疲惫绝望的军营中蔓延，暗处，几双眼睛闪烁。
“闹！闹得越大越好！让明狗自己咬起来！”
一个穿破旧明军号衣的汉子压低声音对旁边人说。
“等他们乱了，大帅的铁骑随时杀回来，大同，还是咱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