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京,第二天杨缚上值的时候,签押桌上早已摆有一封刑部侍郎王思止的书信,不过看签署,是给刑部尚书王敬铭的。
信口腊漆已经损破,信王敬铭早已经看了。
抽出信件,上面除了王思止问候恩师的客套话之外,后面是南阳官场上大大小小的查处官员贪墨记录名单。
即使杨缚这种不喜于形色的老政客,现在老脸也都快笑烂了。
拿到楚党这个名单,指使王思止上书铲除南阳官员?显然杨缚目的并不在此。
这轻薄的纸张上写着的都是厚重的妥协交换本钱。
有了它才能裹挟户部尚书参与到变法当中,(户部和杨缚在朝廷上有些许政见不和,但两个人并不是政敌,也没有非把对方整倒的利益纠葛。)而不是递交圣上查处贪墨的官员。
在杨缚的多方准备之后,终于变法可以真正的踏出第一步了。
施政方针、朝廷经略其实就和小孩子玩耍神似,就是结交一切能够结交的朋友,孤立其中和自己作对的那个。
整个大乾朝贪官数不胜数,靠外察根本是治标不治本。
所以杨缚才多方奔波,只为变法经略能够顺利进行。
这轻薄的信件足够沈元吉这个老小子跟自己站在一起了,想到这杨缚不由自主的摇头晃脑起来,轻哼自己熟悉的戏曲。
心中也是有感王思止的雷厉风行,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这么快就把南阳官员挖了出来。
只不过用什么手段无关大局,找个时间问问尚书就知道了,多半与连坐有关。
吃完官饭后,杨缚就拿起信件,收拢在衣袖当中,准备去拜访户部尚书。
路过户部中堂,坐在主事位上的魏代坤略有清闲正在摸鱼
有时候被孤立并不是让你忙上加忙,反而恰恰相反,让你无所事事,融入不到派系当中。
这时的魏代坤恰好看到皂吏在给杨缚带路。
两个人眼神在空中对视了一刹那,魏代坤直觉杨缚的到来与他有关,不过魏代坤没有任何办法,总不能半路截住去给杨缚见礼吧,那样不傻子也知道魏代坤是相党的人了。
杨缚朝魏代坤看了一眼,神色自若的向沈元吉办公房走去。
屋里的沈元吉听到是杨缚拜访,神色有些诧异。
沈元吉长相老气,法令纹深厚,听太医署官员们说,不注重保养的人法令纹要深厚许多,看来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堂堂户部尚书长的身材粗壮,像是个乡下的老农,除了身上的红袍是朝廷御赐做工精细之外,其余细节疏于打扮,略显邋遢。
两个人尽管偶尔政见不和,在朝堂上你来我往拌嘴几句,但是在私下见面还是很是客气。
都是朝廷高官,不可能和市井无赖般,因为政见不和就红脸相向。
而且读书人都崇尚君子之风,所以两人见面很是客气。沈元吉拱手说了句“杨相。”杨缚同时回复了句“沈尚书。”
然后把杨缚引到茶几处,待到皂吏上完茶后,挥手让皂吏下去,不过中堂的大门没有关。
杨缚回头看了看中堂门口,略微客套后,放下茶杯说道:“魏主事朝会上奏之事是我给的折子。”说完这句话便闭口不谈,一边喝茶一边观察沈元吉神情。
沈元吉听完这句话神色变得有些凝重。
按理来说,当初他套魏代坤的话时候就有所怀疑背后有人主使。
现在知道魏代坤后面是宰相杨缚后应该心中解开疑团,情色放松才对。
但是沈元吉的神情恰恰相反,神色凝重法令纹也呈现的愈加深厚,给人一种苦大仇深的感觉。
混官场的,如果想要有些名堂,嗅觉必须非常灵敏。
从杨缚反常的拜访开始,沈部堂便感觉来者不善。
事实上六部衙门门口都有御守司坐堂,记录的是各个部堂大员的每日活动。
如果不想给圣上留下广结党朋的印象,应该尽量少走动。
更为反常的是杨缚直接光明正大的承认插手户部之事。
杨缚有没有权利插手户部具体事务,道理上讲可以,因为宰相是百官之首。
但事实上在哪里都有俗称的约定,不会写出来,也不会有人明确指出,但是却是大家都默默遵守的。
肆意插手别部内务,这是准备和所有当属官员站在对立面。
杨缚是初入官场的愣头青?
正因为沈元吉了解他,所以才恰恰没有因为杨缚的坦白而放松神情。
当人们做了对不起对方的事,毫无愧疚的坦白时,一种是准备和对方决裂,另一种就是有更大的补偿在等着,或者有把柄能让对方不敢作出不满的举动。
不管哪种可能,对于沈元吉来讲都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沈元吉才会神情凝重。
沈元吉谨慎小心的回道:“杨相指使魏主事,自有杨相的考量,下官不敢有所怨言,若有需要用到户部的地方,我等自当遵从。”
看着沈元吉凝重小心的神色,杨缚喝了口茶又自若说道:“我想请奏圣上把魏主事调任南阳,任粮米司曹长,加封青银光禄大夫。主持南阳青熟米之事,不知沈尚书可有异议。”
沈元吉听完杨缚的话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仿佛就和生吞污物一般。
神情有些愤愤,声调亦有些压制不住的说道:“魏主事是大乾朝的魏主事,调任归吏部管辖,如有任何差遣,户部上下自当无有异议。”
还好沈元吉维持了最后的君子风度,没有掀桌子大骂杨缚无耻。
官场最忌指手画脚,权利就这么大,你的大点他的就少点,像杨缚这样明目张胆揽权的举动,已然打破官场的俗称约定。
这件事照例来说应该是先和沈元吉通气,在同意或者利益交换之后,再来人员调动才符合官场的陋规,有时候顺序错了,造成的结果也是千差万别。
杨缚看了看一眼沈元吉后又慢慢说道:“我相信沈大人是有公心的,掌管朝廷财政,税收每况愈下,沈大人也不容易啊。”
听到杨缚此话,沈元吉没有搭腔,只不过脸色有所缓和。
然后杨缚继续说道:“青熟米之事照理归户部管辖,但是这件事如果单独让沈尚书来统筹,能不能做成,好不好推行,沈尚书为官这么多年,应该能知道答案吧。”
随后杨缚又继续说道“老夫担任大乾朝宰相十余载,恐怕也再也没有另一个十载来让老夫担任了,这些年大乾朝的一些顽疾,我们为官者,能做的只是修修补补。”
“平抑粮价之事,说到底还是为了百姓,为了朝廷,大乾朝少些动荡,这样沈大人当家也能更好当一些吧。”
杨缚顿了顿喝了口茶后又道:“平抑粮价之事一旦朝廷插手,士族的些许骂声也在意料之中,老夫也愿一力承担。如果能够真的为大乾朝做点实事,老夫晚年这名声,不要也罢。”
“与声名相比,只要我们自己知道,我们做的事无愧于朝廷社稷,对大乾朝有用,那么也总算没有罔顾圣恩,愧对百姓吧。”
说完这番话,杨缚神情有些寂寥,这些话既是对沈元吉说的,也像是对自己说的。为官生涯接近尾声,年纪愈来愈大,杨缚是真的想做点实事。
少年时的雄心抱负现在看来有些可笑,也许人到中年以后才会变得务实一些,就像他对杨安说的那样,要是天下人能做到只读书,不为温饱问题发愁就好了。
就这一点现在看来都是千难万难。
当一个人站在一个阶级的对立面的时候,等待他的就是粉身碎骨,没有第二条出路,也许杨缚对于的结局也有些的预料吧。
但是一个人怎能没有公心,他能这么顺利的协调这么多人,除了利益的交换,或多或少站在顶层的红袍大员都想为大乾朝向好的方向出一把力。
做官做到这种地步的都明白一句话,覆巢之下,岂有安卵。
沈元吉看着杨缚眼神露出了些佩服的神色,有些话说的是发自肺腑还是违心的,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沈元吉有些被他说动了,最起码愤怒的神色已经渐渐消失在了沈元吉的脸上。
然后杨缚又接着说道:“青熟米价之事,百姓也许大字不识几个,但是这里面的利益纠葛我想,百姓比我们朝廷大多数人都懂。百姓不傻,只不过没有给百姓上奏和为百姓的发言的官员而已。”
随后杨缚又感叹的说道“大乾朝终究是千千万万百姓的大乾朝,朝廷站在哪一边,哪一边的日子就好过很多,朝廷如果和所有官员站一起,那么官官相护,贪墨成风亦无人制止。”
“朝廷若站在士族那一边,那么把持工商,剥削百姓亦无人管辖。老夫最后还是想朝廷能站到百姓一边,让百姓的日子能好过一点。一年当中农户能多几顿饱饭,冬至能添身衣裳,这才是朝廷和我们当官的初衷吧,手持权柄,所衣所食皆为民脂民膏啊。”
沈元吉听完杨缚的一番话,神情有所动容,因为沈元吉掌管户部,所以更能理解杨缚的话。
事以同道论为朋,杨缚的话让沈元吉有些共鸣。
从这点来看,两人勉强可以划为朋党,因为早期的朋党就是双方的理念一致才互结朋党,只不过后期的党朋因为利益纠葛渐渐变成党争。
沈元吉站起身来向杨缚拱手郑重道:“户部上下自当为杨相马首是瞻,魏主事之事自也应当遵从杨相之安排。”
杨缚欣慰的笑了笑,挥挥手,然后缓缓地从衣袖中抽出王思止的信件,递给沈元吉。
沈元吉郑重的双手接过,看着纸张外边有些多次的压痕,窃以为杨相的粮改经略。
正常来讲,杨缚的一番体恤爱民的言论之后,看到沈元吉也赞同,应该是拿出粮改经略,然后两人自然而然的就站在同一阵队了。
没想到沈元吉拿来一看,是外察南阳官员贪墨名单。
沈元吉那如老农一般的黑脸上,又格外的有些泛红,神情有些讪讪。
官场明面上,没有明目张胆的结党,什么你的人我的人他的人,都是圣上的人!
事实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谁和谁结党,作为多年的同僚,心中所略有数。所以沈元吉的神情才有些尴尬。
杨缚看着沈元吉,一边感叹的说道:“外察之事,于朝廷而言,非治本之法,贪墨之风杀之不尽。”
沈元吉放下信件,赞同的点了点头。
朝廷的外察简单说来就是杀贪官以充国库,如果朝廷的律法跟不上,贪官根本杀之不尽。
还是那句话,一个贫苦学子,寒窗苦读十载,科举通过后,放任一方为官,靠自身道德来行事,十几年如一日,甘守清贫造福百姓。
这样的德行堪比圣人,整个大乾朝又有几人。
反过来讲,如果是贪官而不是庸官,通过外察,清铲家资以充国库,谁又敢肯定后来的继任者不会再贪,如果继任者既贪且庸,更为百姓之祸。
长此以往,官场风气战战兢兢,不敢放手行事,庸碌无为。
百姓被重复剥削,穷困潦倒,贩儿卖女者更是不知凡几。
所以杨缚等人才感叹此非治本之法。为今之计只能辅以法家治国。
此番法改更是道阻且长,所以杨缚也不敢轻起法改经略。
杨缚又轻声的对沈元吉说道:“外察之事,乃圣上之意,做臣子的,只能谨遵圣旨。不过名单中人,若有疏漏者也是应有之意。沈大人看看名单中人,论以亲近者可标为圈,三五之人通过外察还是可以疏通的。”
杨缚话音刚落,沈元吉面露感激的拱拱手,然后拿起信件去签押桌前行事涂改。
没一会功夫便涂改完毕,递给杨缚后,又被杨缚收在衣袖中。
做完这些琐事,杨缚便痛快的提出告辞,沈元吉也面露感激之色道:“此番之事,多谢杨相安排,下官感激不尽,粮改之事自当唯杨相马首是瞻。”
杨缚也是连连客气,说话间两人已到中堂,中堂一边的户部主事们看到两位上官,也是不自觉的放慢了手中的笔墨。
上值期间不兴大肆见礼,所以也没有过来请见。
路过中堂杨缚转头对沈元吉客气的说道:“沈尚书,留步留步,互为同僚,太过客气就显生分了。”
听完杨缚的话,沈元吉站定拱手,然后转头对魏代坤说道:“魏主事,劳烦你替本官送杨相一程。”
魏代坤听到后,神情有些诧异,赶忙起身说道:“不敢不敢,下官听命。”说完便起身跟在杨缚身后。
杨缚转身对沈元吉拱手说了句“告辞”便和魏代坤一起往门口走去。
魏代坤跟在杨缚身后,尽管心中有些疑问,但是只能沉默不语。
出了户部衙门,杨缚放慢脚步转头对魏代坤说道:“今天老夫来见沈尚书,青熟粮改对他略有提及,对此经略,沈尚书也已赞同。粮改初期会在南阳先行设立粮米司,你任曹长。”
魏代坤听到此话半低头往前又近了一些,为的是杨缚对他说话更舒适一些。
不过魏代坤没有贸然搭话,只是继续聆听。
然后杨缚又继续说道:“粮改背靠朝廷,泽城此番需放开手脚。粮改前期所需银两,老夫会尽量说服沈尚书,不管外察清剿贪银也好,国库支出也罢,定会给粮米司充足银两,期间南阳若有倒买倒卖,扰乱粮米司收粮者,需斩断立决,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说到最后杨缚神色杀气腾腾,杨缚是个书生不假,但是常年身居高位,说话间自有一翻气势。魏代坤在后面只是不住点头。
朝中有人好做官,像这种自上而下朝廷钦点要事,主持的官员很容易就能做出政绩。
做事最怕的是在京外做事,朝堂之上一帮老小子给圣上上书,扯后腿,根本不敢放开手脚。
像这种杨缚协调好各部关系之后,在外做事哪怕是手段偏激一点,朝中只要有人说话,行事也会方便许多,结党有时候确实不是没有道理。
听完杨缚说完话,魏代坤赶忙表忠心的说道:“学生自当竭尽全力,为朝廷、为百姓,虽死不惜身。”
杨缚赞许的点了点头说道:“泽城回去吧。”
“学生告退。”说完话后魏代坤躬身原地恭送杨缚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