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蒙蒙亮,新雁记后院的煤炉还剩点余温。院子里飘着的浅灰烟丝,混着晨雾里慢悠悠散着。
春燕坐在竹凳上,背靠着冰凉的砖墙,头一点一点地打盹,额前的碎发垂下来,沾着灶膛里蹭的煤烟灰,连眼睫毛上都挂着点细小的灰粒。
昨晚她守着煤炉煮了整整一夜布。搪瓷盆换了三盆井水,井水从冰凉到温热,再到被艾草煮得发绿;两把陈艾煮到叶梗发烂,水色深得像浓墨,蒸汽裹着草木香漫满作坊,熏得她眼睛发酸。后半夜时,手指冻得发僵,她只能把双手拢在灶膛边焐着,指腹的针孔被热气一熏,隐隐发疼。此刻膝盖一弯,还能听见“咔嗒”的轻响——蹲在灶边太久,腿早麻了。竹架上挂满了煮好的靛蓝布,水滴顺着布角往下滴,在青砖地上积出小小的水洼,映着窗棂的影子。
春燕清醒了过来,她撑着胳膊站起来,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哎呀!昨日竟然在这灶房睡着了!春燕揉揉眼,脑子里闪过昨晚模糊的记忆碎片。只记得陈默和李娟在劝自己放着布料先上楼休息明日再弄,但自己执拗的说着自己的事情要自己负责之类的话便劝走两位合伙人上楼休息自个儿在这守着了,然后只记得忙了半天抓空休息一下之后意识便模糊了。
春燕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想去把布挪到阳光更足的地方。指尖刚触到布面,却像被什么软东西绊了下似的,猛地缩回手。
不对!这个手感!
她本还带点朦胧睡意的双眼霎时瞪大!
刚刚从她之间所感受的不是假布那种发僵的粗糙感,是一种“深浅交错的纹路”。昨晚急着固色,她只顾着反复搓布角看掉不掉色,没留意晾干后的模样——她定眼望去那晾在竹架上的布料,只见那深青色的布底上,被那陈艾水晕着浅蓝的纹,像她小时候在老家河边看的水波纹;又像陈默画设计图时,用铅笔轻轻扫过的远山轮廓。每片布的纹路都不一样,没有规律,却透着股自然的软和。
她把布凑到鼻尖闻,艾草的淡香混着棉布的气息,比普通靛蓝布暖多了。她又拿起剪刀,小心剪了块布角,对着晨光举起来——纹路顺着布的经纬走,没有断茬,摸起来软乎乎的,不像灶台边那块未煮的假布,一捏就掉的浅蓝粉,硬得硌手。
她竟无意间做出了一种全新的花纹!
“春燕妹妹!你一夜没睡呀?”
作坊门被推开,春燕来到店面,只见李娟拎着油纸包的早餐走进来,看到春燕眼下的黑眼圈,赶紧把手里的白面馒头塞过去,“我刚路过布行,老周还探头探脑看着我,哼!那小人,做贼心虚!”
李娟愤愤的吐槽。话音刚落,她的目光便落在春燕手上的布料上“欸?春燕妹妹你拿来的新料子?!这花纹看着比供销社的花布还俏!”李娟凑过去,手指顺着青纹轻轻滑:“这也太漂亮了吧?!”
她鼻子一动,突然意识到不对:“不对劲!这怎么艾草味道这么浓!”李娟意识到了什么,赶紧冲向了后院。
那带着别样的花纹的布料整整齐齐的挂在后院的竹架上,漂亮的花纹带着浓重的艾草味瞬时撞击李娟的感官。她瞬间明白了大概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是吧?!”李娟的话语带着一丝惊喜的颤抖。她面色激动,双手颤巍巍的抚摸着那一匹匹被春燕“秒说回春”的料子。
春燕拿起馒头,咬了一口,面香混着热乎气在嘴里散开,一夜的疲惫好像被这口热乎气冲散了大半。李娟欣喜的望着她,她不好意思的痴痴一笑:
“昨晚煮的时候,只想着别掉色就行,没想到……倒成了特色。”
“哐当”一声,作坊门又被推开,陈默骑着自行车赶来,车筐里装着个铁皮盒,还用油纸包着两个圆滚滚的东西。“昨晚煮布累坏了吧?”他把铁皮盒往案板上放,盒上印着“上海牌缝纫机润滑油”的红字。
“我早上绕去供销社买的,新机器得保养,不然容易卡线。”又把油纸包递过来,“茶叶蛋,趁热吃。”春燕刚接过茶叶蛋,就见陈默也盯着竹架上的布,快步走过去,手指轻轻按在布面,青纹在他指尖下若隐若现,他眼里瞬间亮了,像看到了什么稀罕物件:
“这是你昨晚煮的布?怎么有纹路了?”
“我也刚发现。”春燕啃着馒头,“用艾草煮了后,就成这样了,不掉色还软和。”陈默听着春燕给他汇报昨晚的处理程序,和李娟一样,他同样被这料子震惊了。
陈默灵感顿开,他把布铺在案板上,从帆布包掏出个封面沾着机油的本子——是他平时记设计灵感的草图本,里面夹着不少碎布样。他拿起铅笔,笔尖在纸上顿了顿,目光来回在布纹和本子间转,突然快速勾勒起来,铅笔尖在纸上“沙沙”响,像春蚕啃叶。
“你看这纹路像山水,”他指着刚画好的轮廓,“鞋头收尖点,用柜角那卷电力纺滚边,别太宽,刚好压住布边就行;鞋帮不用绣太多花,就三簇浅灰竹叶——叶尖对着布纹的‘山尖’,留白处露着青纹,这样既不抢布的特色,又有新中式的味儿。”纸上的鞋样渐渐清晰:鞋头圆润带尖,滚边细得像根线,竹叶疏疏落落,刚好嵌在布纹的空白里,像从青纹里长出来的一样。
“我试试。”春燕放下早饭,从针线筐里找出浅灰绣线——是上次做工剩下的,线轴还缠着点金线。她拿起银针,在布角比了比,针穿过青纹的浅处,线色与布色融在一起,没有半点突兀。第一针下去,竹叶的轮廓就出来了,针脚顺着布纹走,比平时绣得更稳,连指尖的发僵都好像散了。
陈默凑过来看,呼吸都轻了些:“就是这个感觉!比我画的还生动——你这针脚,刚好跟着布纹走,像给竹叶找了个家。”他指着竹叶的叶尖,“再往布纹的‘山尖’挪半分,更贴。”春燕照着调整,针尖落下时,刚好卡在布纹的浅处。绣完三簇竹叶,她把布角递给陈默,两人凑在一起看:青纹是山,竹叶是景,明明是简单的图案,却比绣满花的鞋还耐看。
李娟在旁打趣:“你们俩一个画、一个绣,跟提前说好似的!这鞋要是做出来,外贸公司肯定喜欢——上次王经理还说‘要有点手工特色的样品’,这不就是吗?”陈默把草图叠好放进包里,言语溢出一丝激动:“下午我去买浅灰绣线,再把这布样带给王经理看看;春燕你上午先裁布,咱们明天就做样品,赶在下周试单前送过去!”
春燕点点头,拿起裁布刀,对着青纹布比划:“我先裁十双的鞋帮,电力纺滚边也得提前剪好,别耽误时间。”她把布铺在新缝纫机旁,银亮的机身映着布上的青纹,像给这朴素的作坊,添了点亮堂的盼头。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布上,青纹里的光更明显了。
缝纫机“卡塔”“卡塔”的歌唱,带着春燕的激动,像是在庆祝新雁记的化险为夷。
好运还会眷顾新雁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