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 5月 18日。
今天是我第一天写日记。
今早醒得晚,太阳都晒到枕头上了。
昨晚陈默先生跟我说:“订单交了,明儿你别早起,多歇会儿,店里我先看着。”我嗯了一声。他又从布包里掏出个本子送给我,浅蓝封面,没花没字。
他递到我手里说:“昨日整理杂物时找到了这个空笔记本。你平时记布料总用碎纸片,这个厚,能好好记。”本子摸起来糙糙的,纸页很括,我很喜欢。我昨晚没敢多翻,就放在枕边枕着睡觉。
陈默先生的礼物,我很喜欢。
当我起来去店里,陈默已经把货架理好了。青纹鞋摆得齐整,每双鞋头的雏菊都对着门,他见我来,走去灶房端出碗小米粥,说:“李娟早上带的,我温在灶上,不烫了。”我捧着碗喝,粥里有股米香,就着昨天剩的咸菜,心里暖乎乎的。
我想起昨天交订单,王经理拿着鞋说“外商肯定要”,我站在陈默旁边,只会点头,连句完整的话都没说,现在想起来,脸还发烫。
下午店里来了个姑娘,要订青纹鞋,我本来想躲到布架后——以前都是陈默或李娟跟人说,我只会绣鞋。但我想到前些日子我搞砸的事情,我觉得我不能再这么软弱下去了,我不能只会绣鞋,我应该学一点人情世故,或者说是一些与人交流的方法。
想到这我便鼓起了一把劲,我冲在了陈默先生前面,我跟那个姑娘说:“这布是艾草煮的,不掉色,软和。”我举起那双鞋:“穿着不磨脚,每双花纹都不一样。”
那姑娘居然笑了,说“就要这个”,还付了定金。我竟然谈成了第一单买卖!
陈默也愣住了,他呆呆地望着我,有点意外。他说:“讲得好,比我会说。”我耳朵一下子热了,我也没想到我有这样的勇气,现在想想都脸上都烫烫的。我跟他支支吾吾的说我要学谈生意,他的表情很意外,但是笑了。他夸我很有勇气。
他笑的时候,眼尾有点弯,像月牙。
后来我求他教我做账,于是他教我做账。
账本摊在桌上,他用铅笔指着“买布花了四块二”那行,说:“每笔都要记,比如进了多少布,花了多少钱,卖了多少鞋,都写清楚,不然月底不知道赚没赚钱。”我跟着他的样子,在本子上画小格子,把今天买绣线的五毛钱记下来,“进账”的“账”还写错了,写成“帐”。
陈默没笑,拿过笔在旁边改过来,说:“我第一次记,把‘支出’写成‘支岀’,被厂长笑了好几天。”他改的时候,指尖蹭到我手背,凉丝丝的,我赶紧把手往回缩,笔差点掉在桌上。
现在握着笔写这些,手有点抖。纸页上的字迹歪歪扭扭的,我想起之前隔壁家小时候教我写字的姑娘,有点后悔当初没有练好字。
以前总觉得,只要把鞋绣好、纳牢,就能活下去,可现在知道不行——我得学着跟人说话,学着算账,学着像陈默先生那样,把我们的鞋说给更多人听。
就写到这儿吧。明天还要去布行取布,得早点起。
对了,今天陈默夸我,我忘了说谢谢。明天见到他,一定记得说。
1984年 5月 18日晴
整理了一晚上终于整理完设计稿。
昨日诸事顺利。王经理的订单终于完成了,是一个值得兴奋的时刻。春燕同志和李娟同志都辛苦了。
尤其是春燕同志。我每日都看到了她早早起来工作,她的脸色因为辛劳早已经显得憔悴。是时候需要让她休息一下了。所以我昨日让她给自己放个假,将店铺交给我打理就行。
至于订单,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等她恢复好了再接收新的订单吧。
但我没想到她还是起的挺早。我原以为她能睡到正午的。不过幸好我将李娟带的小米粥温在灶上,正好让她能吃上口热乎的。她来的时候,头发有点乱,攥着衣角站在门口,像只刚睡醒的雀儿,看见粥时眼里亮了亮,挺可爱。
她太辛苦了。新雁记的主要工作全部都压在她身上。李娟只会一些基础的技艺,在绣鞋方面能帮上的忙不多,更何况她在综合事务的处理上更加有天赋,是个做行政文秘的料。要想解决春燕同志的工作强度问题,看来是时候需要着手安排扩招人手的问题了。
下午出了点意想不到的情况。来了个买鞋的姑娘,我本来想上前招呼,却见春燕同突然往前冲了半步——她平时总躲在布架后,连跟人对视都有点怯,今天居然先开口了。她很努力的介绍着她自己的产品,虽然有点生疏,但表现让我很惊讶。
姑娘付定金时,她耳朵红得像染了胭脂,转头看我的时候,眼里全是“我做到了”的慌和喜,我没忍住夸她“比我会说”,她居然还支支吾吾说“要学谈生意”。
春燕同志果然如我所料,是一个有着上进意识的好同志。她总是在你没注意的时候,悄悄攒着劲。
后来她求我教做账,我把账本摊开,指着“买布四块二”那行,故意说“每笔都要记”——知道她心思细,肯定会认真记。果然,她拿笔在本子上画小格子,画得歪歪扭扭,却一笔一笔很认真。“账”写成“帐”时,她自己没发现,我改的时候,指尖蹭到她手背,她像被烫到似的往回缩,笔差点掉在桌上,那点少女的慌慌张张的样子,倒比账本上的数字还可爱。
她记完账,把本子抱在怀里,说“以后要学跟人说话”,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她蹲在巷口绣虎头鞋,连抬头看人都不敢。现在的她,敢主动谈单,敢求着学新东西,连写字时皱着眉、怕写歪的样子,都透着股“想变好”的劲。
新雁记会越来越好的。一定会。
扩招人手,不是为了凑数,是想找几个懂布料、肯踏实做的人;
让春燕能少些熬夜赶工的辛苦,专心琢磨青纹布的新花样;
让李娟能放开手打理后勤,不用再两头兼顾;
我也能把更多心思放在新中式设计上——不光是做鞋,还想试试用青纹布做袄子的滚边、做盘扣的衬底,让手工不是藏在巷子里的“老手艺”,是能跟着日子活、能被更多人看见的东西。
昨天王经理说“外商肯定喜欢”,其实我更盼着,将来某天,别人提起“中国手工”,能想起新雁记的青纹布——不是靠投机,是靠手里的针、靠实实在在的手艺,把招牌从东门挂到更远的地方。
这不是空想。是今天看着春燕敢主动跟客人谈布、认真记每一笔账时,忽然更确定的事:只要咱们守住手艺、踏实往前,新雁记早晚会成为能扛住时间的招牌——不是只做一时的生意,是让手工的暖,能传得更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