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刘老太家的半个月,周春燕总算把日子过出了点熨帖的模样。
西厢房的蛛网被她用树枝扫得干干净净,墙角那堆柴火码得整整齐齐,露出的地面扫得泛着青灰色。刘老太给的旧木桌擦得能照见人影,桌角摆着个铁皮饼干盒,里面的毛票和硬币被她数了又数——五块七毛,离旧货摊那台蝴蝶牌缝纫机,只差三毛。
巷口那棵老榕树下,她支起了个小小的布摊。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铺在两条长凳上,上面摆着七八双布鞋:给姑娘们绣的梅花鞋,金线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给老人做的黑面布鞋,千层底纳得密不透风;还有双虎头鞋,虎眼用红绒线缀着,瞧着就精神。每天天不亮,她就揣着针线盒去占位置,晨露打湿裤脚也不在意。
“春燕妹子,今天的鞋又绣得俏啊!”卖豆浆的王大爷总笑着打招呼,搪瓷缸里的豆浆冒着热气,“我家那口子昨儿还念叨,说要给小孙子订双虎头的,保准能镇宅。”
春燕笑着应下,指尖麻利地将线头在掌心搓紧。这半个月,刘老太总在她赶工时端来一碗热粥,粥里偶尔卧个荷包蛋,说是“给干活的人补补”;李娟每天中午都跑过来,兜里揣着食堂的白面馒头,带来厂里女工的新订单;就连巡逻队的同志路过,也会多瞅两眼她的布鞋,说句“这手艺地道”。
安稳日子像刚纳好的鞋底,针脚里都透着踏实的暖,可风总在不经意间吹起褶皱。
“塑料鞋便宜卖喽!三双一块五,下雨天不渗水!”
张寡妇的吆喝声像根淬了冰的针,每天准时从巷口那头扎过来。那女人守着个掉漆的铁皮柜,柜里堆着花花绿绿的塑料鞋,鞋帮软塌塌的,鞋底薄得能透光,却总有些图便宜的人围着挑挑拣拣。
春燕捏着绣花针的手,第一次微微发颤。那天她正给双布鞋绣最后一片雏菊,张寡妇摇着蒲扇走过来,眼神在蓝布上扫了又扫,嘴角撇出点嘲讽:“妹子,不是我说你,这手工鞋缝得再密,能有机器扎的结实?你看我这塑料鞋,踩泥水里都不怕,哪像你这鞋,沾点水就变形。”
她没接话,只是把针脚扎得更紧了些。可第二天,就有买过她鞋的大婶犹豫着说:“张寡妇说她的鞋才一块钱一双……”
真正让她心头发寒的,是李娟红着眼圈跑来说的话:“春燕姐,王姐说不订你的鞋了。她说张寡妇拉着她看塑料鞋,说‘花两块钱买双布鞋,不如买三双塑料鞋换着穿’,还说……还说你的鞋是乡下样式,城里人不稀罕。”
春燕攥着那枚刚收的五分定金,指节捏得发白。她从布包里翻出给王姐做的黑布鞋,特意用了最耐磨的葛麻线,鞋帮里衬了层软棉布,就是怕磨脚。针脚在阳光下看得清清楚楚,横平竖直,像她憋着的一口气。
傍晚收摊时,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拖过张寡妇的铁皮柜。那女人正对着两个女工笑:“我说的没错吧?那乡下妹子的鞋,也就骗骗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
春燕的脚步顿了顿,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眼里的热意直往上涌。她没回头,只是把蓝布包往怀里紧了紧,快步走回刘老太家。
灶膛里的火正旺,刘老太坐在小板凳上纳鞋底,粗麻绳穿过棉布的“嗤啦”声,在暮色里格外清晰。“丫头,脸怎么这么白?”老太太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盛着关切,“是不是有人说闲话了?”
春燕蹲在灶边添柴,火星子溅在青砖上,映得她眼圈发红:“阿婆,她们说我的鞋不好……说塑料鞋才结实。”
刘老太放下鞋底,枯瘦的手指抚过她发顶,像安抚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猫:“傻丫头,鞋好不好,脚知道。我那老头子做了一辈子鞋,说‘机器做的是鞋,手做的是情分’。”她往灶里添了根柴,火舌舔着木柴,发出噼啪的响,“明天我教你个法子,用麻线纳底,再用桐油浸一遍布,又防水又耐磨——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还能输给那些洋玩意儿?”
夜里,春燕坐在木桌前,对着油灯发呆。针在布面上扎偏了,刺破了指尖,血珠滴在白棉布上,像朵骤然绽放的小红花。她想起刘老太的话,想起李娟塞给她的馒头,想起自己攥着剪刀冲出王家大门的那个雪夜——那时都没怕过,现在又怕什么?
接下来的三天,她像着了魔。天不亮就起来煮桐油,刺鼻的气味呛得她直咳嗽;纳底时手心磨出了泡,就裹上布条接着扎;鞋帮里加的软布衬,是她拆了自己最厚的那件旧棉袄,一针一线缝进去,摸着软乎乎的,像裹着团暖棉。
李娟来看她时,见她眼窝发青,指尖缠着布条,急得直跺脚:“春燕姐,你不要命了?”
春燕举起刚做好的一双黑布鞋,鞋面上没绣花,可桐油浸过的布面泛着温润的光,捏在手里沉甸甸的:“你看,这样是不是更结实?”
李娟接过鞋翻来覆去看,突然往厂里跑:“我去让陈姐试试!她前天还说塑料鞋磨脚呢!”
傍晚时,李娟喘着气跑回来,辫子上沾着棉絮,手里攥着两张一毛的纸币:“陈姐试了!说这鞋比她的皮鞋还舒服,订了两双!她说‘贵点怕啥,脚不遭罪才值当’!”
更让人意外的是,第二天一早,张寡妇的铁皮柜前吵了起来。一个穿工装的姑娘举着只开胶的塑料鞋,声音尖利:“什么破鞋!穿三天就裂了!退钱!”张寡妇叉着腰骂,脸涨得像猪肝,周围的人都围过去看,没人再买她的鞋。
春燕没去看热闹。她坐在自己的布摊前,给新订的布鞋绣着兰花。阳光透过榕树的叶子,在布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针脚穿过布面的“沙沙”声,像在哼一首安心的歌。
那天收摊时,铁皮饼干盒里多了三枚一毛的硬币。春燕数了又数,六块整,不多不少,正好够买那台缝纫机。
去旧货摊的路上,风都是暖的。老板正用抹布擦着缝纫机的机身,黄铜踏板被磨得发亮。当春燕把一沓毛票和硬币放在桌上,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时,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不是委屈,是热的,烫得她手心发颤。
回去的路上,她背着缝纫机,脚步轻快得像踩着云。路过张寡妇的摊前,对方正对着空荡荡的铁皮柜发呆,见了她,狠狠剜了一眼。春燕没回头,只是把背挺得更直了些。
刘老太在院门口等她,手里拿着块刚纳好的鞋底:“我这老骨头也帮你赶赶工,争取让丫头们冬天都穿上暖鞋。”
李娟从厂里跑出来,手里举着个饭盒:“我妈煮了鸡蛋,说给你补补!”
暮色里,缝纫机的“咔嗒”声、纳鞋底的“嗤啦”声、姑娘们的笑闹声混在一起,像支热闹的歌。春燕摸着缝纫机的踏板,忽然想起刚到深圳时的桥洞,那时她以为安稳就是有个地方睡觉,现在才懂:安稳是自己挣来的,是在别人说“你不行”时,还能握紧手里的针,扎下属于自己的线——那些线里,藏着比红糖更甜的希望,比棉袄更暖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