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0年的清明，雨下得绵密，像香樟树的叶子在轻轻落泪。
明宇拄着父亲传下来的樟木拐杖，站在香樟树下，看着小承给曾祖父的墓碑献花。碑前的樟树苗早已长成大树，与院前的老香樟呼应着，绿得像要渗出水来。
“爸，曾爷爷说这树是活的家谱，现在真成了。”小承看着院子里刚上小学的小望，举着片樟树叶跑过来，叶子上的水珠滴在明宇的手背上，凉丝丝的。
明宇笑了，皱纹里盛着雨水：“是啊，你数数树干上的刻痕，就知道咱家的故事了。”
树干上的刻痕早已密密麻麻，像串起来的珠子。最底下的“国”字被岁月磨得温润，往上是“业”，再往上是“宇”“念”，还往上是“承”，最新的一道刻着“望”，这是明宇昨天握着小望的手刻上去的，歪歪扭扭，却透着认真。
李建业去年冬天走了，临走前攥着明宇的手，指着香樟树说：“把我葬在树能看见的地方……”明宇依了他，墓就在院后那片地里，抬头就能看见老香樟的树冠，像个巨大的绿伞。
这年，小承成了县里的林业站站长，最大的香樟已经挂上了古树保护牌。小承每年都带着技术人员来给香樟树做体检。他给树建了档案，里面记着每次大风、虫灾的时间，记着每次修剪、施肥的日子，比家里的族谱还详细。
“这树现在是市级名木了。”小承摸着树干上的保护牌，牌上的编号闪闪发光，“但在咱家，它永远是‘家里的树’。”
大香樟树的主干需要两个人才能合抱，当年雷击的断口处，新枝长得比原来还粗，像只张开的大手，把整个院子拢在怀里。明宇给树做了环形的木凳，供街坊邻居歇脚，老人们总爱在树下讲过去的事，说这树见证了李家五代人的日子。
小望在树洞里藏了个铁盒子，里面放着他的奖状、掉了的乳牙，还有曾祖父李建业用过的旱烟袋。他说：“这是树爷爷保管的宝贝，比樟木箱还安全。”
明宇的公司交给了徒弟打理，他每天的事就是坐在木凳上，看着香樟树，看着小望在树下跑。阳光透过枝叶落在他脸上，像父亲当年的手掌，温暖而踏实。
有天，县里要修新路，规划图上刚好经过香樟树的一侧。施工队来勘察时，明宇拄着拐杖拦在树下：“要动树，先动我。”
小承赶回来时，正看见父亲坐在木凳上，像座老山。他没多说，只是拿出香樟树的档案，给施工队的人看：“这些树是上世纪60年代以来栽的，陪着李家五代人，它的年轮里，有半个世纪的日子，最大的这棵可是市级古树。”
施工队最终改了路线，绕着香樟树拐了个弯。
那年秋天，香樟树结了满树的果子，紫黑色的，像一串串小葡萄。小望和小伙伴们捡了满满一筐，榨成汁，装在玻璃瓶里，贴上年份标签，说要“酿成年月的味道”。
明宇看着孙子忙碌的身影，突然想起爷爷当年说的“树活一年长一圈”。如今，这些树的年轮里，藏着自己的童年，儿子的青春，孙子的笑声，还有父亲和爷爷的体温。它成了李家真正的家谱，用年轮记着岁月，用枝叶护着日子。
重阳节那天，一家人在香樟树下拍全家福。明宇坐在中间，小承夫妇站在两边，小望抱着刚满周岁的妹妹，举着片樟树叶。相机按下快门时，风吹过枝叶，落下几片叶子，像给照片盖了个绿色的邮戳。
照片洗出来，挂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旁边是那只传了四代的樟木箱。箱子里，除了老物件，又多了小望的奖状、妹妹的胎发，还有明宇刚放进去的一片香樟叶——是从当年爷爷栽的那棵小香樟上摘的。
夜深了，明宇躺在床上，闻着窗外飘来的樟香，像爷爷当年的摇篮曲。
他知道，自己终将变成树影里的一部分。
但这棵树会继续站着，看着小望长大，看着曾孙女在树下跑，看着李家的故事，一年年，一圈圈，刻进年轮里，长在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