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的日头刚爬上东墙，林婉儿就被苏嬷嬷的鸡毛掸子抽醒了。
柴房的破门“咣当“撞在墙上，她缩着脖子去捂后颈的红印，就见苏嬷嬷涂着丹蔻的指甲几乎戳到她鼻尖：“今日金冠大人来，你这张丧门脸给我收好了！“
林婉儿垂着眼睛应“是“，指腹悄悄蹭过袖口——那里藏着昨夜缝进枕套的纸页边角。
小桃说的“金冠贵客“，该是和“血玉““青崖山“有关联的人，她得寻机会凑近了看。
前院的铜铃在巳时末响了第三遍。
林婉儿端着茶盘穿过游廊，瓷盏里的碧螺春晃出涟漪，倒映着她发白的唇。
转过垂花门时，她听见赵阿福尖细的嗓音：“大人里边请，这暖阁烧了地龙，最是舒服。“
金冠在正午的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光。
林婉儿刚跨进门槛，就被那抹晃眼的明黄刺得眯起眼——上座的男人头戴金丝攒成的冠，冠顶嵌着颗鸽蛋大的南珠，映得他眉骨高峻，眼尾微挑。
他抬手指向茶盘时，林婉儿瞥见他月白暗纹袖口——“陈“字绣在靛蓝云纹里，针脚细密得像绣娘攒了十年的耐心。
“陈世昌。“她喉间滚出这个名字，茶盘差点脱手。
“发什么呆！“苏嬷嬷在身后拧她胳膊，“给大人奉茶。“
林婉儿捧着茶盏上前，指节抵着瓷壁的温度让她清醒些。
陈世昌接过茶盏时，她瞥见他虎口处的薄茧——和三年前那个夜闯林家药庐的人一样，当时那人举着刀，茧子蹭过她爹的喉管，她躲在药柜后，把这触感刻进了骨头里。
“赵老板，清单可备齐了？“陈世昌啜了口茶，声音像浸在冰里的玉，“上月说的血玉，该有个交代。“
赵阿福的额头瞬间沁出汗珠，他哈着腰从怀里摸出个檀木匣：“都在这儿，大人过目。“
林婉儿退到角落擦桌案，抹布浸了水，在梨木雕花上洇出深色痕迹。
她听见匣盖打开的轻响，陈世昌的指节叩了叩桌面：“怎么少了件？“
“这......“赵阿福的喉结动了动，“前儿个有位阔爷看中，小的想着大人您日理万机，便自作主张......“
“自作主张？“陈世昌的尾音陡然拔高，金冠上的流苏跟着颤了颤，“你可知那血玉是青崖山山洞里的东西？“
林婉儿的抹布“啪嗒“掉在地上。
青崖山——纸页上被朱砂圈起来的地名，突然撞进耳朵里，震得她耳膜生疼。
她蹲下身捡抹布，借机往屏风后挪了半步，听见赵阿福带着哭腔：“大人明鉴！
小的真不知那物件干系这么大，那阔爷出了三倍价钱......“
“够了。“陈世昌的声音冷下来，“去账房把藏品册拿来，我要核对。“
苏嬷嬷的脸霎时白了，她扯着帕子赔笑：“大人，账房的锁头前日坏了，小的正让人修......“
“锁坏了？“陈世昌突然起身，金冠擦过屏风上的牡丹，“赵老板，你这青楼的规矩倒比知府衙门还大。“
赵阿福“扑通“跪了，额头磕在青砖上：“大人饶命！
是小的藏了私心，那血玉......那血玉确实送了人！“
林婉儿攥着抹布的手青筋凸起。
她记得昨夜纸页上“血玉“二字被圈得发红，记得小桃塞给她的碎银子刻着“福来“钱庄——三年前爹就是拿“福来“的银子押了药庐，换娘的救命钱，可药庐被烧那天，爹攥着半块火漆说“他们要血玉“。
“青崖山山洞......“陈世昌的声音突然近了，林婉儿慌忙低头擦地，看见一双皂靴停在面前。
她屏住呼吸，听见他说：“你，抬个头。“
头皮发麻的瞬间，林婉儿缓缓抬头。
陈世昌的目光像把刀，从她眉心划到下颌，最后停在耳后——那里有颗朱砂痣，和她娘留给她的银锁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像。“陈世昌低笑一声，指节敲了敲她耳后，“倒有七分像。“
林婉儿的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
三年前那个雨夜，灭门的凶手站在她娘床前，月光透过窗纸照在他耳后，她躲在床底，看见同样的朱砂痣。
“大人。“苏嬷嬷赔着笑扯她袖子，“这是新来的粗使丫头，嘴笨得很。“
陈世昌收回手时，林婉儿瞥见他袖中滑出半片火漆——和前日赵阿福塞给她的那块纹路相同，都是缠枝莲纹。
“走。“陈世昌甩袖出门，金冠上的南珠撞在门框上，“三日后，我要见到血玉。“
前院的铜铃随着他的脚步叮铃作响。
林婉儿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影壁后，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湿了，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
夜里的北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
林婉儿蹲在浣衣房的溪边长凳上，木槌砸在青石板上的声音盖不住苏嬷嬷的骂声：“赵阿福你个挨千刀的！
藏玉不跟我商量？
陈大人拂了面子，明儿我这老脸往哪儿搁！“
“嬷嬷息怒......“赵阿福的声音从远处飘来，“那血玉确实......“
“啪！“是茶盏摔碎的声音，“滚！
明儿再寻不回玉，你我都得去知府大牢过年！“
林婉儿搓洗着帕子，溪水冰得她指尖发木。
突然，一片暗红的布角擦过她手背——是件男式衣摆，染着褐黑的血渍，内衬绣着“陈“字，针脚和陈世昌袖口的暗纹一模一样。
她攥着衣摆的手在抖。
三年前林家药庐起火那晚，她从火场里爬出来，也攥着块染血的布角，上面同样绣着“陈“字。
更夫敲过五更时，林婉儿摸黑潜回账房。
门闩被撬过的痕迹还在，她顺着墙根摸到暗阁，刚要掀板，就听见“咔嗒“一声——是火折子擦亮的动静。
“烧干净！“赵阿福的声音带着喘，“那页记着青崖山山洞的，别留半片纸！“
“等等！“另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前儿个那哑巴丫头擦地时在屏风后，莫不是......“
“该死！“赵阿福骂了句，“明儿一早就......“
林婉儿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她缩着身子往暗阁最里面挪，木头隔板硌得后腰生疼。
外面的火光映在墙上，照出两个晃动的影子——一个是赵阿福，另一个，耳后有颗朱砂痣。
“得赶在陈大人来之前......“
“灭口哑巴。“
最后两个字像冰锥扎进耳朵里。
林婉儿咬着嘴唇，指甲掐进掌心。
暗阁的缝隙里漏进一丝风，卷着烧纸的焦味，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混着外面越来越响的“噼啪“声——那是账册在火里蜷成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