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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在沈平心上,也扎在赵氏心上。

沈庸说完,再也不看床上的儿子一眼,猛地一甩袖子,仿佛多待一刻都觉得脏了自己。

“你好自为之吧!”

他丢下这句冷冰冰的话,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老爷!”

赵氏唤了一声,却没能留住他,只能转过身,看着趴在床上、背上血迹斑斑的继子,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往下掉。

她抽出一张手帕,一边抹泪,一边走到床边,声音哽咽。

“平儿,你别往心里去,你爹他……他就是这个脾气。明家的婚事。没了就没了吧。你放心,娘再托人给你寻一门好亲事,定要找个知书达理的好姑娘!”

看着这个平日里对自己不甚亲近、此刻却真心为自己垂泪的继母,沈平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流。

“娘,”他轻声唤道,这一声“娘”,让赵氏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泪水流得更凶了。

“您别哭了。明嫣那样的女子,并非我良配,退了婚,我心中反而松了口气。儿女情长的事,儿子暂时不想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一种赵氏从未见过的光芒,那是一种对未来的笃定与渴望。

“娘,儿子想酿些酒,需要用到大量新鲜的桃花,您可知莒南县哪里能寻到?”

赵氏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酿酒?桃花?

她擦了擦眼泪,思忖片刻后恍然。

“桃花?咱们府里采买鲜花,向来都是去城南的百花坊。他们家有门路,这个时候的桃花,都是快马加鞭从暖和的南边运来的,新鲜得很,就是价钱有些贵。平儿你要是银钱不够,娘这里还有些体己……”

“不必了,娘。”

沈平打断了她的话,心中却是一暖。

他不想再依靠这个家,他要靠自己站起来。

“您告诉我店名便好。钱的事,儿子自己想办法。只是,儿子还需要几个酿酒用的干净坛子。”

见他眼神坚定,不似玩笑,赵氏虽然满腹疑虑,却还是点了点头。

“坛子库房里有,娘这就去给你取。”

片刻之后,赵氏取来几个半人高的陶坛。

沈平换了件干净的衣裳,遮住身上的伤,只跟赵氏要了坛子,便准备出门去那百花坊。

他刚走到院门口,一个家丁就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少爷,门口有位姑娘找您。”

找我?还是个姑娘?

沈平眉头一蹙,脑海中闪过数个念头,却都对不上号。

他满心疑惑地走到府门前,当看清来人时,不由得愣住了。

夕阳的余晖下,陈幼薇正局促不安地站在沈府的石狮子旁。

她换下了一身荆钗布裙,穿了件浆洗得有些发白的淡青色衣裳,头发也仔细梳过。

那张清秀的小脸上,写满了纠结与挣扎,两只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都泛白了。

“陈姑娘?”

沈平有些意外,迈步上前。

“沈……沈公子。”

陈幼薇听到他的声音,受惊的小鹿一般抬起头,眼神与他一触,又慌忙低下,脸颊飞上一抹红晕。

她从怀里掏出那锭五十两的银子,往前一递,声音细若蚊蚋。

“这个钱,我们不能要。我爹让我还给你。”

看到那锭银子,沈平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看来,陈幼薇是觉得他想用钱来消灾,用钱来买心安。

“陈姑娘。”

他的声音严肃了许多,带着不容置喙的郑重。

“令尊打我,我心甘情愿。这五十两银子,不是让你或令尊原谅我,更不是收买。这是赔偿,是我对你清白受损的一点点补偿。我沈平做下的错事,从不指望能被轻易原口谅。”

他的眼神太过清澈,也太过坦荡。

陈幼薇被他这番话震住了,拿着银子的手悬在半空,收回不是,不收也不是。

她的心乱极了。

在来的路上,她心烦意乱走错了路,经过醉仙楼。

楼里人声鼎沸,她听到吴掌柜正在门口柜台处惊叹。

“奇才!当真是奇才!谁能想到,那首‘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竟是沈家大少随口所诵!诗会的主人已经放出话来,此等才情,当为座上宾!”

她悄悄看了一眼被人传抄出来的诗句,只一眼,整个人便如遭雷击。

那样的诗句,那样深情缱绻、气魄恢弘的词,怎么可能是那个只会口出污言秽语的恶霸写出来的?

可现在,看着眼前这个身形笔挺、眉目清朗、言辞恳切的沈平,再回想那惊才绝艳的诗句,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竟诡异地在她心中重叠起来。

一种异样的情愫,像一粒被春雨打湿的种子,在她心底悄然破土。

她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恐慌,又感到无法言喻的羞赧。

沈平并不知道她心中已是翻江倒海,只当她还在为难。

他放缓了语气,再次深深一揖。

“陈姑娘,此事是我的错。这银子,你务必收下。回去告诉陈伯,就说我沈平,来日定当再登门谢罪。”

他真诚的态度,终于让陈幼薇那颗纷乱的心稍稍安定。

她咬了咬下唇,最终还是将那锭沉甸甸的银子收回了怀中,低着头,转身快步离去,背影带着几分仓皇。

这一幕,分毫不差地落入了不远处一辆青帷马车的车窗里。

车帘被一只纤纤玉手悄然掀开一角,露出一双清冷如秋水的眸子。

“小姐,那不就是传言中被沈平欺辱的陈屠户之女吗?”

侍女乔红缨低声开口。

李子语放下车帘,绝美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但眸光却比刚才深沉了许多。

“传言有误。”

她的声音清冷。

“你看那姑娘的神情,哪里有半分憎恶?分明是情丝暗种,芳心已乱。”

乔红缨一惊,“啊?这……这怎么可能?”

李子语没有回答,她靠在柔软的锦垫上,脑海中回想着方才的一幕幕。

那个叫沈平的男人,面对受害的姑娘,没有半分轻佻,反而坦荡担责,进退有据。

再联想到那首《鹊桥仙》,一个能写出“两情若是久长时”的男人,一个能对自己的过错负责到底的男人……

他绝非传言中那个斗鸡走狗的蠢物。

他是一块被污泥包裹的璞玉,只需轻轻擦拭,便能绽放出惊世的光华。

而那首诗,或许根本就不是为谁而作的情诗。

那是他胸中的丘壑,是他灵魂深处的呐喊。

一抹前所未有的急躁与占有欲,悄然在李子语心中升起。

这样的奇才,若被那屠户之女这般的小家碧玉收了去,岂非明珠暗投,暴殄天物?

不行。

“红缨。”

“奴婢在。”

“去查清沈家的一切,事无巨细。”

李子语的指尖轻轻敲击着窗棂,眼中闪过一抹志在必得的精光。

“此人,我必须招至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