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幼薇仓皇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像一抹被晚风吹散的淡青色云烟。
沈平收回目光,正欲转身回府,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雅香风自身后传来。
他脚步一顿,回头望去。
只见那辆先前停在不远处的青帷马车上,走下来一位女子。
她身着一袭月白色长裙,裙裾上绣着精致的暗纹,随着她的走动,宛如月华流转。
其身后,还跟着个俏丽侍女。
夕阳的最后一缕金辉,恰好落在她的发髻与眉眼间,勾勒出一种近乎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与华贵。
不是别人,正是醉仙楼那位用百两银票买下他诗作的“金主”。
沈平心中警铃大作。
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富家小姐,难道是回去后觉得诗不值价,来找后账了?
他可没时间跟她掰扯。
不等对方开口,沈平抢先一步,拱了拱手,脸上挂着一副公事公办的疏离笑容。
“这位姑娘,咱们在醉仙楼门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诗文与银两两讫,概不退换。”
此言一出,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侍女乔红缨满脸的不可思议。
这人……他怎么敢这么对小姐说话?
李子语也明显愣住了,那双清冷如秋水的眸子里,浮现出一丝错愕。
她设想过无数种开场,唯独没料到是这一种。
退货?
她随即反应过来,唇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如冰雪初融。
“沈公子误会了。我并非为退货而来。”
她自报闺名,声音清脆,如玉珠落盘。
沈平心中稍安,但戒备未减。
“那姑娘是?”
李子语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探究的意味,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我只是好奇,‘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等千古绝唱,沈公子为何只愿以区区百两,就将其贱卖?”
原来是问这个。
沈平闻言,不假思索地哈哈一笑,摊了摊手,神情坦荡得近乎无赖。
“原因无他,穷,没钱。”
两个字,简单粗暴,却也真实得让人无法反驳。
李子语心中的疑虑彻底消散。
看来,他果然是急需用钱。
她暗自欣喜,一个被钱所困的天才,远比一个无欲无求的天才要好掌控得多。
皇商之家最不缺的,便是钱。
一个念头在她心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若以万贯家财为聘,招他入赘,将这块璞玉彻底纳入李家,岂不是一劳永逸?
她正欲开口试探,却听沈平自顾自地感慨起来,语气里带着几分过来人的沧桑。
“其实,钱这东西,够用就好。太多了,反而容易让人冲昏头脑,目无法纪,做出些不是人的事来。”
他这番话,不过是感慨前身那个纨绔子弟的荒唐人生。
可听在李子语耳中,却不啻于一声惊雷!
他厌恶豪门?他觉得钱多是祸害?
那她刚刚升起的、让他入赘李家的念头,此刻显得何其可笑与愚蠢!
若是贸然提出,只怕会立刻将他推到自己的对立面,再无半分招揽的可能。
李子语瞬间将那句话死死地咽了回去,看着沈平的眼神,变得愈发复杂。
“姑娘若无他事,在下便要回府了。”沈平见她不语,只当是自己的话让她无言以对。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权当是售后服务。
“对了,我最近打算酿些新酒贩卖。等做出来了,若姑娘有兴趣,我可送些与你品尝。”
这话题转得生硬,却也让李子语找到了台阶。
“酿酒?”她眼波一转,“不知沈公子的酒坊开在何处?日后也好寻你。”
“暂无酒坊,只是家中试酿。”
沈平坦然答道,“姑娘若想找我,报上我沈平的名字,来这沈府便是。倒是姑娘芳名已告,不知府邸何在?”
“我姓李,”李子语并未全盘托出,“暂居在醉仙楼。”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带着敲打。
“沈公子既要卖酒,可知如今莒南县的酒业,几乎被‘一醉阁’尽数垄断?他们的梨花白,是县尊宴客的指定佳酿。你一无名气,二无门路,这酒酿出来,怕是无人问津,要血本无归的。”
沈平闻言,非但没有半分气馁,反而自信一笑。
那笑容里,没有了方才的市侩,而是闪烁着一种近乎狂妄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了琼浆满坛,金樽满溢的未来。
“我的酒,不一样。”
他的自信,极具感染力。
李子语的心,竟没来由地跟着一跳。
她凝视着他,忽然觉得,或许他真的能创造奇迹。
“好。若你的酒真如你所言那般独特,我尝过之后,倒是可以帮你推销一二。”
“哦?”沈平眉梢一挑,心中疑窦丛生。
这李姑娘三番两次示好,究竟图什么?他可不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善意。
看她衣着华丽,侍女随行,气度不凡,想必也是非富即贵。
这样的人,为何要帮自己一个声名狼藉的纨绔子弟?
但他面上不显,只是礼貌地拱了拱手。
“那便多谢李姑娘美意了。天色不早,在下先行告辞。”
说完,他便转身进了府门,毫不拖泥带水。
那干脆利落的背影,仿佛在说:生意谈完,恕不远送。
“小姐!”乔红缨气得直跺脚,“您看他那样子!得了您的好处,还一副爱答不理的德行!您何必……”
李子语摆了摆手,止住了侍女的抱怨。
她望着紧闭的沈府大门,心中一阵烦闷。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手持奇珍异宝的买家,却遇到了一个只肯用废铜烂铁交易的卖家。
她满腹的筹码,竟无一处可用。
那句“招你入赘”,在她舌尖盘旋了数次,终究是没敢说出口。
一股无力感,前所未有地包裹了她。
她转身上了马车,声音里带着几分意兴阑珊。
“去碧桐书院。”
碧桐书院,清幽雅致。
院内梧桐疏影,墨香与茶香交织。
当朝太傅、文坛宗师温流,正临窗品茗,见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一脸郁郁地走进来,不禁莞尔。
“谁惹我们子语不快了?”
李子语行了一礼,坐到老师对面,给自己斟了杯茶,却不喝,只是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闷闷不乐。
“老师,我且问您,这世上,究竟何物最能打动一个男人之心?”
温流捻须一笑,眼中是洞察世事的睿智。
“这个问题,老夫被问过不下百遍。答案嘛,千百年来,颠扑不破。”
他伸出两根手指。
“无外乎二字——财,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