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武当本欲告退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陛下神情如此沉重,他若视而不见,径直离去,于礼不合。
他迟疑了一下,出于臣子的本分,谨慎开口问道:“陛下可是遇到了什么烦难之事?臣……或可为陛下分忧万一?”
慕朝歌等的就是他这一问。
缓缓抬起头,目光有些涣散,最终聚焦在郑武当脸上。
她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用一种沉重的语气,仿佛自言自语般道:“烦难?何止是烦难。郑爱卿,你可知,如今国库空虚,边境军饷时有拖欠,各地水利工程因缺银而停滞,就连今春预备发放的种粮,户部都跟朕说,要再核减三成……”
顿了顿,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愤懑:“可朕却听闻,咱们的户部尚书钱友仁,其家资之巨,可谓富可敌国。光是城外别院,就圈地千顷,其门下子弟,姻亲故旧,遍布朝野地方,关系网盘根错节!”
她直接点名道姓,语气森然,让郑武当心头猛地一跳。
钱尚书是前朝老臣,势力根深蒂固,是朝中无人敢轻易触碰的。
慕朝歌盯着郑武当,眼神灼灼,继续道:“朕自幼学习君王之道,深知民为邦本。如今百姓赋税沉重,生活艰辛,而蠹虫硕鼠却窃居高位,结党营私,贪污腐败,搜刮民脂民膏,此等前朝遗害,实乃国之大贼!”
她猛地一拍案几,身体前倾:“朕,心系天下百姓,恨不能立刻将此等国蠹民贼明正典刑,以慰黎民,以正朝纲!”
“奈何其党羽众多,根基深厚,牵一发而动全身。朕如今竟一时奈何不得他!”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为了这天下百姓,为了大殷江山社稷,朕迟早必除此大害!”
这一番话,情真意切,将一个心系百姓却又受制于权臣不得不暂时隐忍的年轻帝王形象,塑造得淋漓尽致。
郑武当彻底震撼了。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御座上的皇帝,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以往听闻的看到的陛下,或懒散或任性,甚至被私下称为“狗皇帝”。
何曾想过,陛下内心深处竟藏着如此忧国忧民的思绪,有着如此坚定的抱负!
原来陛下并非昏庸,而是隐忍,竟承受着如此巨大的压力!
慕朝歌的目光紧紧锁住他,仿佛要看进他的灵魂深处,语气极其郑重:“郑爱卿,朕知你为人刚正,执掌大理寺多年素有清名。今日朕这番话,或许交浅言深,却是朕之肺腑!”
“陛下!”郑武当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他“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声音因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臣有罪!臣竟不知陛下心存如此大志,肩负如此重任!”
他猛地抬头,目光坚定无比:“陛下放心!臣郑武当,或许才疏学浅,但绝非趋炎附势、同流合污之辈!钱尚书……不,钱友仁若果真如陛下所言,臣的大理寺,绝不会为其网开一面,绝不会被他收买利用!”
慕朝歌看着他激动的模样,知道火候已到。
她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轻轻颔首:“朕知晓了。爱卿之心,朕明白了。今日之事……”
“陛下放心,今日之言,出陛下之口入臣之耳,绝不会有第三人知晓!臣,告退!”郑武当立刻接口,再次深深叩首。
“去吧。”慕朝歌挥了挥手,重新拿起朱笔,目光落回奏折上,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郑武当站起身,躬身一步步退出。
在即将退出的那一刻,他忍不住再次抬头,深深望了一眼埋首于奏章之中的年轻帝王。
他的目光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同情、敬佩与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激动。
轻轻带上房门,内心已然天翻地覆。
听着脚步声远去,慕朝歌立刻丢了笔,长长舒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小声嘀咕:“吓死我了,应该演得还行吧?”
一直垂首站在旁边的尉迟澈此时才抬起头,看向慕朝歌,眼神复杂。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你倒是很会借题发挥。”
他这会儿正慢悠悠地端着茶杯,小口抿着,动作倒是比慕朝歌本人还像大家闺秀。
“哎,我刚才表现得怎么样?没露馅吧?”慕朝歌凑近些,压低声音问,眼睛亮晶晶的,“尤其最后震慑郑武当那几句,够不够味儿?像不像你?”
尉迟澈放下茶杯,瞥了她一眼。
这家伙,学得倒是快,胆子也肥,居然真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耍心眼子。
他嘴角似乎勾了一下,又很快压下去:“敲打郑武当,让他管好自己的笔,别乱写?你这幌子打得不错。”
慕朝歌眨眨眼,没否认。
尉迟澈继续道:“你真正的算盘,是看中了他另一个身份,那个在民间名声不小的‘紫竹公子’吧?你想借他的笔,把户部尚书钱友仁那点破事,添油加醋,编成故事,撒到市井街巷里去。
让那些茶楼酒肆的说书人天天讲,让老百姓都听听,这贪官是怎么祸害他们的血汗钱的。等民怨沸腾到压不住了,咱们再动手收拾他,就显得顺理成章,甚至是大快人心了。对不对?”
慕朝歌听着,脸上那点小得意慢慢变成了认真。
她点点头:“嗯。光是朝廷里查办,动静再大,也就是官场震动。可要是老百姓都恨得牙痒痒了,那才是真的挖掉了烂根,以后也没人敢轻易替他喊冤。”
顿了顿,看向尉迟澈,眼神清亮,“而且,这主意,你心里其实早就有了,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和由头去做,对吧?那钱友仁,你早就想动他了。”
两人目光对视,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决心。
对付这种国之蛀虫,什么手段有效就用什么,没必要拘泥。
在这件事上,他们的想法高度一致。
“没错。”尉迟澈干脆承认,“既然如此,这事就按你的想法去办。需要朕……需要我配合什么,就说。”
他这会儿用着慕朝歌的身体,说“朕”字总觉得别扭。
慕朝歌咧嘴一笑,拍了拍胸口:“包在我身上!”
……
郑武当从长春宫出来,一路走回自己的大理寺衙署,后背的冷汗被风一吹,凉飕飕的,人也彻底清醒了。
皇上最后那几句话,句句都戳在钱友仁身上。
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皇上嫌钱友仁碍眼,想收拾他,甚至不介意用点非常手段!
而自己这个大理寺卿,就是那最好用的刀。
回到书房,郑武当屏退了左右,一个人对着空白的宣纸发呆。
脑子里全是钱友仁那肥头大耳贪得无厌的嘴脸,以及这些年隐约听到于他盘剥百姓的种种恶行。
以前写话本讽刺皇帝,多少有点隔靴搔痒,甚至是为了泄私愤。
可这次不一样!这是皇上默许的!这是为民除害!
一股前所未有的创作激情猛地冲上头顶。
郑武当抓起笔,蘸饱了墨,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在纸上奋笔疾书起来。
这一次,他笔下毫不留情,力度比以往编排讽刺那个“狗皇帝”尉迟澈时狠多了!
什么《肥鼠官巧取豪夺,灾民泪尽路成霜》,什么《卖官鬻爵录》,一个个故事跌宕起伏,把钱友仁那点龌龊事扒得底朝天!
写着写着,他忽然笔一顿。
脑子里猛地闪过自己以前写的那些讽刺皇帝的话本子……
什么《昏君夜夜笙歌记》,什么《暴君苛政猛于虎》,把皇上写得昏庸好色,残暴不仁。
可今天在宫里见到的皇上,虽然气势迫人,言语犀利,但句句都在点子上,分明是个心里有乾坤眼里不揉沙子的明主。
自己以前都写了些什么混账东西!
一股强烈的悔恨和自责涌上心头。
他真是瞎了眼!被猪油蒙了心!居然那样诋毁陛下!
陛下明明知道他就是“紫竹公子”,却非但没有治罪,反而点拨他重用他。
这是何等的胸襟和气度!
郑武当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荡,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这一次,他定要写出足以让那钱友仁遗臭万年的故事,绝不能辜负陛下的期望!
……
慕朝歌一道侍寝的口谕传来时,尉迟澈正坐在窗边出神。
外头天色将暗未暗,几个太监已经垂手静候在门外,为首的老太监恭恭敬敬地又说了一遍:“慕妃娘娘,请您预备着,凤鸾春恩车一会儿就到院门口了。”
尉迟澈猛地攥紧了手,指节捏得发白。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知道了。”
人一走,他抬手就想将小几上的茶盏扫落在地,却在半空硬生生止住。
这具身体的力量微弱得可怜,连发泄都显得徒劳。
更让他窒息的是,随之而来的流程。
他将被那些宫人剥净,像对待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般,用锦被紧紧裹住,抬往长春宫。
光是想象,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就烧得他耳根通红。
他尉迟澈何曾受过这等折辱?
没多久,几个面无表情的嬷嬷和宫女便端着沐盆、香露等鱼贯而入,迅速地开始“伺候”他沐浴梳洗。
热水氤氲着浓郁的花香,蒸汽熏得人发晕。
尉迟澈紧闭着眼,牙关紧咬,任由那些陌生的手在他此刻这具柔弱的身体上动作。
“请娘娘起身。”老嬷嬷的声音毫无波澜。
他被搀扶出来,用柔软吸水的细布拭干,换上全新的寝衣,然后被引到床边。
那床刺目的锦被已经展开,像一张等待猎物的巨口。
“规矩如此,娘娘恕罪。”两个小太监上前,动作熟练却地将他用那床锦被卷裹起来,一层又一层,直至彻底动弹不得。
随即,一根木棍穿过卷好的被卷,两人一前一后,将他抬了起来。
尉迟澈能感觉到经过一道道门槛,听见宫人低低的禀报声“尉迟娘娘送到”,以及沿途那些细碎的窃笑。
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拼命告诉自己:这身体不是他的,这一切都不是他的……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停止了。
他被轻轻放在一处柔软的地上。
锦被被一层层打开,光线和空气重新涌入。
他发现自己躺在长春殿内室华丽的地毯上,身上仍穿着那件寝衣。
猛地坐起,扯过散落的锦被掩住自己,抬头正对上慕朝歌饶有兴味的目光。
她正斜倚在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支玉如意,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
尉迟澈的眼圈瞬间红了。
慕朝歌却先开了口,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哟,来得挺快。这流程走着,感觉如何?”
尉迟澈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要失控。
但不等他发作,慕朝歌慢悠悠地坐直了身体,脸上的笑意淡去,换上了一副故作深沉的表情。
“爱妃啊,别急着瞪朕。你可知,你若此刻触怒朕,被打入冷宫,等待你的可不是解脱。”
“你这魂灵特殊,地府都不收。头一世,你得投成田间耕牛,日日犁地,年老力衰后被剥皮削骨,肉分而食之。第二世,你是灶房蝼蚁,终日惶惶,终被沸水浇烫,死无全尸。这第三世嘛……”
她顿了顿,欣赏着尉迟澈愈发苍白的脸色,“乃边陲苦窑里最下等的妓子,浑身烂疮,无人问津,咳血而终……”
三句话,就让尉迟澈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死死攥着锦被,指甲掐进掌心,最终,肩膀垮下去,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丝颤抖的声音:“臣妾遵旨。”
慕朝歌见他这副面色灰败的模样,见好就收。
她目的已达,没必要真把人逼疯。顿时收起那副神神叨叨的模样,随意地摆摆手:“成了,跟你开个玩笑,瞧你吓的。起来吧,说正事。”
说着,起身走到书案前,抽出几张纸:“户部尚书那条老泥鳅,滑不溜手,总不能一直让他堵着朕的国库。你上次提的点子,朕觉得有点意思。具体怎么弄,你可有章程了?”
尉迟澈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种种情绪。
他裹紧被子站起身,走到书案另一侧,尽量避免去看慕朝歌那双眼睛。
“扳倒重臣,尤其是户部尚书这等根基深厚的,需两步并行:一为铁证,二为恶名。”
“铁证方能坐实其罪,令其无从狡辩,恶名方能煽动舆论,让陛下收回权柄,甚至问罪处刑时,无人敢为其说话,反而拍手称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