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九,岁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覆盖了整座京城,琼楼玉宇,银装素裹。皇宫深处,位于太液池畔的雀台,此刻却是灯火通明,暖意融融,隔绝了外界的肃杀与严寒。此处地势高耸,视野开阔,雕栏玉砌,飞檐斗拱皆覆着厚厚的积雪,在宫灯映照下,宛如水晶宫阙。今日是皇后王氏的赏雪宴,遍邀京中勋贵女眷,名为赏雪赋诗,实则是年前宫闱交际的重头戏。
雀台正殿,暖香浮动。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阔的穹顶,数百盏琉璃宫灯将殿内映照得亮如白昼。地龙烧得极旺,温暖如春,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梅香、馥郁的酒香以及名贵脂粉混合的甜腻气息。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身着彩衣的宫娥穿梭其间,奉上珍馐美馔。
皇后王氏端坐于上首凤座,身着明黄凤穿牡丹宫装,头戴九尾凤冠,珠光宝气,雍容华贵。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母仪天下的温婉笑意,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盛装出席的命妇贵女们。
崔锦书坐在离凤座不远的下首位置,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暗云纹宫装,外罩一件银狐裘斗篷,发髻间只簪了一支点翠衔珠步摇,在一众争奇斗艳的贵女中,显得格外清冷出尘。她微微垂眸,手中把玩着一只小巧的暖玉手炉,看似沉静,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警惕的猎鹰,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全场。
周若兰就坐在她斜对面稍远的位置。她今日显然精心装扮过,一身娇艳的桃红织金缠枝莲纹宫装,衬得她肤白胜雪,发髻高挽,簪着赤金累丝嵌红宝石的牡丹步摇,随着她巧笑倩兮的动作轻轻摇曳,光彩夺目。她正与邻座的几位贵女低声谈笑,声音清脆悦耳,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和算计,目光不时“不经意”地瞟向崔锦书的方向。
宴至酣处,气氛愈发热烈。皇后兴致颇高,命人抬上几件宫中珍藏的玉器珍玩,供众人赏鉴。其中一件,尤为引人注目——那是一只半尺高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山河社稷鼎”。玉质温润无瑕,通体莹白,雕工精湛绝伦,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无不栩栩如生,象征着大齐江山永固。鼎身还镶嵌着细小的红蓝宝石,如同点缀其间的星辰,更添华贵。此鼎乃先帝御赐祭天之物,平日里供奉于太庙,今日皇后特意请出,以示恩宠。
“此鼎乃先帝御赐,供奉太庙,今日借瑞雪之景,与众卿共赏,亦祈我大齐山河永固,国泰民安。”皇后含笑开口,声音温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众人纷纷起身,敛衽行礼,口称:“皇后娘娘圣明!大齐江山永固!”
宫娥小心翼翼地将玉鼎捧至殿中央一张特设的紫檀木高几上。玉鼎在璀璨的宫灯下,散发着温润而圣洁的光辉,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贵妇贵女们纷纷围拢上前,啧啧称奇,赞叹不已。
周若兰也随着人群上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叹和敬仰。她看似随意地站在崔锦书身侧,目光却如同淬了毒的钩子,牢牢锁定了那只玉鼎。
机会来了!
她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悄然握紧了一个小巧的、装着滚烫热茶的薄胎瓷杯。杯壁极薄,茶水滚烫,是她特意让贴身丫鬟准备的。她脸上笑容依旧明媚,身体却不着痕迹地、极其轻微地朝着崔锦书的方向靠了靠。
就在一名宫娥正小心翼翼地将玉鼎摆正位置,另一名贵女因看得入神而微微前倾身体的瞬间——
“哎呀!”
周若兰突然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慌”的娇呼!她的身体仿佛被什么绊了一下,猛地一个趔趄!手中那只滚烫的薄胎瓷杯,好巧不巧地,带着一股看似无意却精准无比的力道,朝着崔锦书端着暖炉的手腕泼去!
滚烫的茶水瞬间倾泻而出!
崔锦书瞳孔骤然收缩!她反应极快,手腕下意识地向后一缩!但距离太近,速度太快!那滚烫的茶水依旧泼溅到了她手背上!剧痛传来!她闷哼一声,手中的暖玉手炉瞬间脱手!
“啊——!”
这一次,是崔锦书发出的痛呼!她猛地后退一步,撞在了身后一名贵妇身上!而那脱手的暖炉,带着沉重的力道,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不偏不倚,正正砸向那只供奉在紫檀高几上的羊脂白玉山河社稷鼎!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恐地聚焦在那只飞向玉鼎的暖炉上!皇后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周若兰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勾起一抹极其恶毒而得意的弧度!成了!撞毁祭天玉器!死罪!崔锦书!你死定了!
就在那暖炉即将砸中玉鼎的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声极其尖锐、撕裂空气的厉啸!如同死神的叹息,骤然从雀台之外、风雪弥漫的夜空中破空而来!
噗!
一道快如闪电的黑影!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精准无比地、狠狠地撞在了那只飞坠的暖炉之上!
轰!
暖炉被这股巨大的力道撞得粉碎!里面的炭火和滚烫的灰烬如同烟花般四散飞溅!火星点点,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而那只羊脂白玉山河社稷鼎,被这股撞击的余波猛地一震!竟从紫檀高几上摇晃着滚落下来!
“不——!”皇后失声尖叫!
噗通!
玉鼎重重地砸在坚硬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清脆刺耳、如同琉璃碎裂般的巨响,瞬间盖过了所有的惊呼和丝竹声!响彻整个雀台大殿!
碎片四溅!晶莹剔透的羊脂白玉,如同破碎的星辰,带着绝望的光华,四散飞射!滚落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令人心碎的声响!
整个雀台,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目光呆滞地看着地上那堆象征着无上皇权与国运的碎片!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心脏疯狂擂鼓般的跳动声!
皇后脸色煞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晕厥过去!她伸手指着地上的碎片,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若兰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随即被巨大的惊恐和难以置信取代!怎么回事?!那支箭?!是谁?!
“护驾!护驾!”殿内侍卫这才如梦初醒,纷纷拔刀,警惕地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殿门轰然洞开!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沫瞬间涌入!
一道挺拔如松、身着玄色亲王常服、肩头落满雪花的身影,如同天神降临般,出现在殿门口!他手中握着一把造型古朴、弓身缠绕着玄色蛟龙纹饰的强弓!弓弦犹自微微震颤!正是八王爷李承民!
他面容冷峻,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目光锐利如电,瞬间扫过殿内狼藉的景象,最后定格在皇后苍白惊骇的脸上。
“母后受惊了。”李承民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打破了死寂,“方才苑中惊鹿失控,冲撞殿门,儿臣情急之下开弓射鹿,不料惊扰母后宴席,儿臣罪该万死。”
他的解释清晰简洁,目光坦荡。
众人这才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殿门之外。只见风雪之中,距离殿门不远处的雪地上,果然倒毙着一头体型健硕的雄鹿!鹿颈处,一支漆黑的雕翎箭贯穿而过,箭尾犹在风中微微颤动!鹿血染红了身下的白雪,如同盛开的红梅,触目惊心!
原来如此!是惊鹿冲撞,八王爷射鹿救驾!那支箭,是为了射鹿!撞碎暖炉,只是意外!
皇后惊魂未定,看着殿外那头死鹿和那支犹带血迹的箭矢,又看看地上那堆玉鼎碎片,脸色变幻不定。惊鹿?射鹿?这解释……未免太过巧合!但李承民手持弓箭,鹿尸就在眼前,众目睽睽之下,她又能如何?
“原……原来是惊鹿……”皇后强压下心头的惊悸和怒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八王护驾有功……何罪之有……”她目光扫过地上碎片,眼中痛惜之色难掩,“只是这玉鼎……”
“玉鼎虽毁,社稷永存。”李承民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此乃天意警示,亦或……人祸暗藏?”他缓步上前,走到那堆碎片前,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在满地狼藉中扫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周若兰更是脸色惨白,身体微微颤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死死盯着李承民的动作,生怕他看出什么端倪!
李承民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一块较大的、鼎腹部位的碎片上。那碎片边缘锋利,内壁却异常光滑。他蹲下身,伸出两根修长有力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拈起那块碎片。
碎片入手冰凉沉重。李承民将其翻转过来,对着殿内最明亮的一处宫灯光源。
灯光透过温润的羊脂白玉,映照出碎片内部——在玉质最深处,靠近鼎腹核心的位置,赫然镶嵌着一小片极其细微、颜色深黑、隐隐泛着金属冷光的薄片!薄片之上,似乎还刻着某种极其复杂、如同符咒般的细微纹路!那纹路,在灯光的透射下,隐隐显出一个狰狞的、形似龙爪却又扭曲变形的图案!
李承民的瞳孔骤然收缩!眼底深处,一丝冰冷的、如同万年寒冰般的锐芒,瞬间掠过!
他不动声色地将碎片翻转,将那带着诡异纹路的黑色薄片重新掩藏在玉质之下。然后缓缓站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皇后,声音依旧沉稳:
“玉碎虽憾,然祭天诚心,天地可鉴。母后不必过于伤怀。儿臣定当命人严查惊鹿来源,肃清宫苑,以安圣心。”
他将那块碎片轻轻放回原处,动作沉稳,仿佛只是放下一件普通的物品。
皇后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又看看地上那堆碎片,最终只能疲惫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惊扰宴席,扫了众卿雅兴。今日……就散了吧。”
一场风波,看似在李承民“射鹿解围”下平息。
崔锦书站在人群中,左手手背被烫伤的地方传来阵阵刺痛,火辣辣的感觉如同毒蛇噬咬。她看着地上那堆玉鼎碎片,又看向李承民那挺拔冷硬的背影,最后,目光落在周若兰那张强作镇定、却难掩惊惶的脸上。
一丝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笑意,在她眼底最深处无声蔓延。
她微微垂下眼帘,借着整理斗篷的动作,宽大的袖袍拂过地面。无人看见的袖中,她的指尖,极其迅速地、如同灵蛇般,拈起了一小块溅落在她脚边的、极其微小的、带着一点诡异黑色金属反光的玉屑碎片,悄无声息地纳入袖中。
雀台之外,风雪更急。那头被一箭穿喉的雄鹿,鲜血在雪地上晕开,红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