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缓缓抬起头。
玄铁面具冰冷依旧,遮住了一切表情。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猩红粘稠如血,仿佛有地狱的火焰在其中无声燃烧!面对这足以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指控,他眼中没有惶恐,没有辩解的急切,只有一片冰封万载般的…漠然与讥诮!
“孙公公,”陆昭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冰冷,如同冰珠滚落玉盘,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的杂音,“你说本官…养寇自重?”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牵扯到左臂伤处和体内翻腾的气血,身形却依旧挺拔如松。猩红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孙怀忠那张因怨毒而扭曲的脸。
“本官自棺银案始,奉旨办案,一路追查。”“纸人裁命,鬼盐渡船,血烛招魂,铜佛吞金,虫楼遗孤,直至今日这无面科举、蜡像鬼窟!”“每一案,皆触目惊心!每一案,皆直指‘影’!”“本官破一案,斩一凶,拔一钉!”“收漕帮,控东厂暗线,掌北城兵马,建影鳞卫!”“所行所为,皆在陛下‘如朕亲临’金牌之下,在永宁郡主亲眼见证之中!”“每一份案情密报,皆由快马直送司礼监!由吕公公、黄公公亲手呈于御前!”“孙公公,”陆昭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雷霆般的质问,“你身为东厂提督,耳目遍布京畿!本官查案动静,哪一次瞒得过你东厂眼线?!‘影’组织在京畿囤积两千三百石火药!此等泼天大事,你东厂…是聋了?还是瞎了?!”“亦或是…”陆昭向前一步,那粘稠的血眸死死锁定孙怀忠,无形的煞气如同山岳般轰然压下!“你东厂…本就是‘影’之同党?!故意隐瞒不报,坐视逆贼坐大?!待到此刻,反咬一口,欲置本官于死地,好让你东厂…不,是让你背后之人,能在这滔天巨祸中,浑水摸鱼,火中取栗?!”
轰——!陆昭的反击,比孙怀忠的指控更加凌厉!更加致命!句句诛心!直接将东厂,将孙怀忠本人,甚至将矛头指向了更深处,拖入了通敌谋反的深渊!
“你…你血口喷人!”孙怀忠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浑身筛糠般抖动起来,指着陆昭,声音都变了调,“陛下!陛下明鉴!他这是污蔑!是构陷!奴婢对陛下忠心耿耿…”
“忠心?”陆昭冰冷地打断,声音带着刺骨的嘲讽,“你的忠心,就是在本官查获逆贼火药巢穴时,派你的人横加阻挠,盘查哨卡?就是在本官麾下将士于西郊义庄浴血搏杀、擒拿要犯时,你跑到顺天府衙兴师问罪,指责本官眼里没有司礼监,没有陛下?!”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份卷宗,正是顺天府衙的盘查记录和当时值守力士的证词,“此乃顺天府衙盘查记录及当事力士画押证词!白纸黑字!孙公公,你要不要亲自看看,你东厂那位被盘查了两炷香的‘弟兄’,当时是如何的形迹可疑?!”
“我…我…”孙怀忠被噎得哑口无言,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够了!”御座之上,嘉靖帝猛地一声厉喝!他枯瘦的手掌重重拍在御案上,震得茶盏叮当乱响!他死死盯着陆昭,又扫了一眼瘫软在地的孙怀忠,眼神如同狂暴的漩涡,充满了极致的愤怒、猜忌和一种被逼到墙角的疯狂!
“吵!吵!大敌当前!你们还在吵!”嘉靖帝的声音嘶哑咆哮,带着一种病态的歇斯底里,“朕要的是平叛!是诛杀逆贼朱俊杲!是夺回大同!不是看你们在这里狗咬狗!”
他胸膛剧烈起伏,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撕心裂肺,身体摇摇欲坠。吕芳、黄锦慌忙上前搀扶。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啊!”群臣再次伏地。
嘉靖帝咳了好一阵,才勉强压下,他喘息着,那双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濒死的凶兽,缓缓扫过阶下众人,最终,定格在陆昭身上。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忌惮,有猜疑,更有一种…无可奈何的、被时势逼迫的决绝!
“陆昭!”嘉靖帝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冷酷,“朕问你!大同危局,代逆凶焰,你可能平?!”
这句话,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这是将整个王朝的命运,压在了这个面覆玄铁、煞气冲天的锦衣卫佥事肩上!
陆昭深潭血眸直视帝王,没有任何豪言壮语,只有冰冷到极致的两个字:“能平。”
“好!”嘉靖帝猛地坐直身体,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属于帝王的凌厉光芒,“朕就信你这一次!即日起,擢升陆昭为锦衣卫指挥同知!实领北镇抚司,节制诏狱、侦缉、诏狱三司!蟒玉卫扩编至三千!赐王命旗牌,如朕亲临!山西前线,一应军务,凡涉逆案侦缉、肃清内应、追剿‘影’组织余孽之事,皆由你专断!遇有临阵脱逃、通敌叛国、阳奉阴违者,无论品秩,先斩后奏!”
一连串的擢升和授权,如同惊雷炸响!指挥同知(从三品)!蟒玉卫三千!王命旗牌!专断之权!先斩后奏!这是何等的信任?不!这更是何等的孤注一掷!将一柄前所未有的、染血的权柄,交给了这柄同样染血的凶刃!
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严嵩、徐阶等老臣眼中充满了震惊和忧虑。太子朱载坖脸色变幻不定,袖中的拳头悄然握紧。孙怀忠更是面无人色,瘫软在地,如丧考妣。
陆昭单膝跪地,声音依旧冰冷如初:“臣,陆昭,领旨谢恩!”
“起来!”嘉靖帝的声音带着一丝虚弱的疲惫,却不容置疑,“朕要你即刻点兵!三日内,必须开赴山西!朕…要看到朱俊杲的人头!要看到‘影宫’化为齑粉!要看到…朕的江山,稳如泰山!”
“臣,遵旨!”陆昭起身,猩红蟒袍(虽换下劲装,但象征身份的蟒袍已由内侍奉上)在烛光下流淌着暗沉的血色。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却沉稳的脚步声。
永宁郡主朱寿媖,在一名带甲女卫的护卫下,踏入殿内。她依旧穿着那身深青劲装,外罩素色斗篷,脸上蒙着轻纱,只露出一双沉静如古井的凤眸。她无视殿内凝重的气氛和聚焦的目光,径直走到御阶之下,对着嘉靖帝盈盈一拜:
“儿臣参见父皇。”
“起来吧。何事?”嘉靖帝喘息着问道。
永宁郡主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陆昭,随即看向嘉靖帝,声音清冷无波:“儿臣得山西密报,事关重大,不敢耽搁。”她取出一份用火漆密封的细长铜管,双手呈上。
吕芳立刻接过,验看火漆无误后,呈给嘉靖帝。
嘉靖帝撕开火漆,抽出里面的密报,只看了一眼,本就青白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猛地将密报拍在御案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身体剧烈一晃,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父皇!”“陛下!”殿内瞬间大乱!惊呼声四起!
吕芳、黄锦魂飞魄散地扑上去搀扶。太子朱载坖也急忙冲上御阶。
混乱之中,那份被拍在御案上的密报滑落下来。
离得最近的陆昭,目光如电,瞬间捕捉到了密报上最关键的一行字:
“…代逆已得‘影宫’所铸红衣大炮三门,列于大同城头!炮口…直指居庸关!”
三门红衣大炮!架在了大同城头!炮指居庸关!
这意味着,代王叛军拥有了轰开关隘,长驱直入,直扑京畿的能力!大明帝国的心脏,已暴露在叛军的炮口之下!局势,危如累卵!
陆昭面具下的眼神瞬间冰封!那深潭中的粘稠血海,仿佛要冲破玄铁的束缚,燃烧起来!他猛地转头,目光穿透混乱的人群,与同样看向他的永宁郡主的眼神在空中交汇。
永宁郡主那双沉静的凤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陆昭的身影,以及他眼中那足以焚毁一切的猩红。她微微颔首,眼神复杂,有凝重,有决绝,更有一丝极淡的、被冰层覆盖的…托付?
随即,她无声地移开目光,按在腰间佩剑剑柄上的手,指节微微发白。
嘉靖帝已被紧急抬入后殿救治。殿内群臣惶惶如丧家之犬。
陆昭不再停留。他最后看了一眼御案上那份滑落的、如同催命符般的密报,转身,猩红蟒袍卷起一阵带着血腥和硝烟味的寒风,大步流星地走出这混乱惊惶的玉熙宫。
殿外,夜色如墨,寒风刺骨。
陈横、张捷如同铁塔般侍立等候,眼神焦灼。
陆昭一步踏出殿门,冰冷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刃,斩碎寒风:“传令!”“蟒玉卫全员!北镇抚司所有能战之兵!影鳞卫全体!”“一个时辰内,校场集结!”“目标——”他抬头,望向西北方那沉沉的、仿佛被血色浸染的夜空,玄铁面具下,那粘稠欲滴的血色瞳孔中,倒映着大同城头那三门狰狞的炮影!“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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