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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镇抚司衙门前的青石板路上，晨露未干。陆昭站在石阶下，仰头望着那扇漆黑的大门，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肋下的伤口随着呼吸传来阵阵刺痛，提醒着他昨夜那场血腥杀戮的真实。
陆头儿，来得够早啊。守门的校尉咧嘴一笑，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张百户在里面等着呢，脸色不太好看。
陆昭点点头，随手抛过去一枚铜钱，迈步跨过门槛。穿过前院时，几个相熟的力士向他投来探询的目光，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张威的值房。
值房门口，陆昭深吸一口气，调整面部表情，让自己看起来疲惫中带着几分兴奋。他抬手敲门，三下，力度适中。
进来！里面传来张威粗犷的嗓音。
推门而入，扑面而来的是浓烈的酒气和汗臭。张威大马金刀地坐在案后，身上的飞鱼服皱巴巴的，显然一夜未归。他四十出头，满脸横肉，一双三角眼里布满血丝，此刻正用审视的目光盯着陆昭。
属下参见百户大人。陆昭抱拳行礼，动作标准得挑不出一丝毛病。
张威没有立刻回应，而是慢悠悠地端起桌上的粗瓷茶碗灌了一口，然后砰地一声放下。陆昭，老子让你查义庄棺材渗血的事，你他娘的查了一晚上？他眯起眼睛，别告诉老子你钻哪个娘们被窝里查案去了。
值房里另外两个总旗发出低低的嗤笑。陆昭认得他们，一个是陈胜，一个是王彪，都是张威的心腹，平日里没少排挤自己。
回大人，属下确有发现。陆昭不卑不亢，从怀中取出那块账册碎片，双手呈上，请大人过目。
张威狐疑地接过那片泛黄的纸张，眯着眼看了半天，突然脸色一变。这...这是户部的账册？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你从哪弄来的？
陆昭早已打好腹稿。回大人，昨夜属下带人查访义庄后，发现棺材里的官银被人用黑狗血和符咒污秽处理过。顺着这个线索，查到那些棺材都出自城西刘记棺材铺。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看到张威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吸引，才继续道：刘掌柜说，这批棺材是户部清吏司一个叫周永禄的小官订制的，说是要运回乡下的亲戚用。属下觉得蹊跷，就带人去周永禄家中查问
你他娘的直接闯户部官员的家？张威瞪大眼睛，一巴掌拍在桌上，谁给你的胆子？
陆昭恰到好处地露出惶恐之色。属下不敢！属下只是在周家附近蹲守，想看看有没有异常。结果半夜时分，果然看到周永禄鬼鬼祟祟出门，往城西方向去了。
张威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那块账册碎片。继续说！
属下跟上去，发现周永禄去了城郊一处荒庙，里面有几个黑虎帮的人。陆昭小心地控制着语速，确保每个细节都听起来合情合理，他们似乎在交接什么，属下本想靠近查看，不料被发现了...
然后呢？张威急切地追问，身子前倾。
陆昭露出羞愧的表情。属下无能，被他们打伤，只来得及抢到这块账册碎片，就...就被迫撤退了。他指了指肋下，飞鱼服下隐约可见绷带的轮廓。
张威猛地站起来，三角眼里闪烁着贪婪的光芒。黑虎帮？周永禄？棺材藏银？他来回踱步，嘴里念叨着这几个关键词，突然停下，死死盯着陆昭，你确定看到官银了？
千真万确！陆昭斩钉截铁，那庙里堆满了麻袋，属下亲眼看到他们打开一袋，全是官银！而且...他压低声音，属下还听到他们提到甲字库和两千两。
甲字库！张威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变了又变，他奶奶的，这是户部监守自盗啊！他猛地转身，对陈胜和王彪吼道，还愣着干什么？立刻点齐人马，去把那座荒庙围了！
大人且慢！陆昭急忙阻拦，属下撤退时，听到他们说要转移银两。现在去恐怕...
张威脸色一沉，随即恍然大悟般点点头。有理！那周永禄呢？
属下派人盯着他家，应该还没跑。陆昭适时地递上台阶，大人英明，不如直接拿下周永禄，顺藤摸瓜...
好！就这么办！张威兴奋地搓着手，眼中闪烁着对功劳的渴望，陆昭，你立刻带人去把周永禄抓来！记住，要活的！老子要亲自审他！
陆昭心中暗喜，表面却露出迟疑。大人，属下只是个小旗，直接抓户部官员，恐怕...
怕个卵！张威大手一挥，出了事老子担着！陈胜、王彪，你们带两队人跟陆昭一起去！记住，这事机密，谁要是走漏风声...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是！陈胜王彪齐声应道，看向陆昭的眼神却充满嫉妒。
陆昭低头抱拳，掩饰眼中的精光。计划第一步成功了——将功劳的主导权交到张威手上，自己则躲在后面。这样既能确保案件侦破，又不会因为表现太过突出而引人注目。
半个时辰后，陆昭带着二十名锦衣卫力士，浩浩荡荡地来到周永禄的宅院。这是一座不大的两进院子，位于城南官员聚居区的外围，既不显眼也不寒酸，正适合周永禄这种不上不下的八品小官。
围起来！前后门都堵住！陈胜耀武扬威地发号施令，显然想在陆昭面前摆架子。
陆昭不以为意，安静地站在一旁，观察着这座宅院。院墙不高，门漆有些剥落，墙角杂草丛生，显然主人并不怎么用心打理。一个靠贪污发财的人，会把住处保持得如此...普通吗？
破门！王彪一声令下，两名力士抬着撞木，几下就撞开了并不结实的大门。
锦衣卫如狼似虎地冲进院子，很快里面就传来女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哭声。陆昭最后一个走进去，看到周永禄已经被按倒在院中的石板上，脸贴着冰凉的地面，浑身抖如筛糠。
周永禄四十出头，身材瘦小，此刻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居家便服，头发散乱，脸色惨白如纸。看到陆昭进来，他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变成绝望。
大人饶命！下官冤枉啊！周永禄挣扎着喊道，声音里带着哭腔。
闭嘴！陈胜一脚踹在他腰上，赃物藏哪了？说！
周永禄疼得蜷缩起来，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什么赃物...下官不知啊...下官一向清廉...
陆昭冷眼旁观，注意到周永禄的妻子和两个孩子被力士们押在一旁，女人紧紧搂着孩子，眼中满是惊恐，却不像是在掩饰什么。这家人...真的知道周永禄的勾当吗？
搜！王彪一挥手，力士们如狼似虎地冲进各个房间，翻箱倒柜的声音立刻响彻整个宅院。
陆昭缓步走进正屋，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细节。作为法医，他比这些粗鲁的锦衣卫更懂得如何寻找隐藏的线索。周永禄如果真参与了盗取官银，家里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
正屋陈设简单，一张书案，几个书架，墙上挂着几幅普通的字画。陆昭走到书案前，随手翻检上面的文书。大多是户部日常的账目副本，字迹工整，看不出异常。
书架上的书籍也都很普通，除了几本户部常用的算学典籍外，就是些常见的四书五经。陆昭的手指轻轻划过书脊，突然在一本《九章算术》上停住了——这本书的装帧明显比其他书籍精致许多。
他取下书本，随手翻开，一张折叠的纸条从书页中飘落。陆昭弯腰捡起，小心地展开，上面是一串数字和日期，还有几个模糊的印章痕迹。最下方，赫然写着甲字库三个小字！
找到了...陆昭眯起眼睛，迅速将纸条藏入袖中。这很可能是周永禄记录的分赃账目！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陆昭快步走出屋子，看到陈胜正拿着一件沾满泥土的衣服在周永禄面前晃悠。
这是什么？啊？你一个户部官员，衣服上怎么会有这么多泥？是不是昨晚去荒庙沾上的？陈胜厉声喝问。
周永禄面如死灰，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陆昭注意到那件衣服的袖口，赫然绣着一个小小的周字——正是他在荒庙发现的那块布条的同款！
带走！王彪一挥手，力士们如狼似虎地将周永禄架起来，拖向门外。
周永禄的妻子扑上来想要阻拦，被粗暴地推倒在地。两个孩子吓得哇哇大哭。陆昭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心中却泛起一丝异样——周永禄的反应不像是惯犯，更像是...被吓破胆的普通人。
回北镇抚司的路上，周永禄被五花大绑，由四名力士押送。陆昭走在队伍最后，袖中的纸条和账册碎片如同烙铁般灼烧着他的皮肤。这两样证据足以钉死周永禄，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陆头儿，这次你可立大功了。赵虎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压低声音道，听说张百户已经派人去通知镇抚使大人了。
陆昭轻轻摇头。功劳是百户大人的，我们只是跑腿的。
赵虎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头儿高明。
回到北镇抚司，周永禄直接被押进了诏狱。陆昭本想跟进去，却被陈胜拦住了。
百户大人有令，审问由他亲自负责。陈胜得意洋洋地说，你一个小旗，还没资格参与。
陆昭不置可否，只是点点头，转身走向自己的值房。他需要时间整理思绪，分析手中的线索。
值房狭小阴暗，只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陆昭关上门，取出那张纸条和账册碎片，在桌上小心地拼在一起。阳光从窄小的窗户斜射进来，照在泛黄的纸面上。
数字、日期、印章...陆昭的手指轻轻划过这些痕迹，突然在纸条边缘发现了一个之前没注意到的细节——一个极小的、像是无意中蹭上的红色印泥痕迹，形状很特殊，像是一朵梅花。
梅花...陆昭皱眉思索，突然想起什么，迅速翻动账册碎片，在背面同样发现了一个模糊的梅花状印记。两个印记大小相同，但角度略有差异，像是从同一个印章上沾到的。
这不是户部的官印！户部的印章是标准的方形，上面刻的是户部之印四个字。这朵梅花...更像是私人印章！
陆昭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值房里来回踱步。周永禄可能只是个替罪羊！真正的幕后黑手另有其人，而且很可能是个喜欢用梅花印章的...
陆昭！百户大人召见！门外突然传来喊声，打断了陆昭的思绪。
他迅速将证据藏好，整理了一下飞鱼服，推门而出。传令的是张威的亲兵，脸色古怪地看着陆昭。
怎么了？陆昭随口问道。
亲兵压低声音：周永禄招了，但...情况有点复杂。百户大人脸色很难看，你小心点。
陆昭心中一凛，加快脚步向张威的值房走去。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浓烈的酒气和血腥味。张威坐在案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地上有一滩新鲜的血迹，显然是刚用刑不久。
属下参见百户大人。陆昭抱拳行礼。
张威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他，眼神复杂。良久，才沙哑地开口：周永禄招了...但他说的，跟你报告的不太一样。
陆昭心头一跳。请大人明示。
他说他确实订了棺材，但那是给老家病死的叔叔用的。张威咬牙切齿地说，至于什么荒庙、黑虎帮，他根本不知道！
陆昭面不改色。大人，人犯狡辩是常事。我们手上有账册碎片为证...
问题就在这！张威猛地拍桌，老子派人去你说的那座荒庙看了！根本没人！也没有官银！只有...只有一堆烧焦的痕迹！
陆昭心中一紧，但表情依然镇定。大人明鉴，属下确实看到官银了。可能黑虎帮的人提前转移了...
张威突然站起身，绕过桌案，走到陆昭面前，近距离盯着他的眼睛。陆昭，你跟老子说实话...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值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陆昭能闻到张威身上浓烈的酒气和汗臭，能看到他眼中闪烁的怀疑和...恐惧？
大人，陆昭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属下所言句句属实。至于荒庙为何被烧，属下猜测是黑虎帮为了毁灭证据。周永禄不肯认罪，可能是因为...
因为什么？张威逼问。
因为他背后还有人。陆昭直视张威的眼睛，更大的鱼。
张威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随即后退两步，重重坐回椅子上。继续说。
陆昭从怀中取出那张纸条和账册碎片，放在张威面前的桌案上。大人请看，这是属下在周永禄家中找到的。上面有甲字库的记录，还有这个...他指着那个梅花印记，这不是户部的官印。属下怀疑，周永禄只是个执行者，真正的主谋另有其人。
张威盯着那个梅花印记，脸色突然变得惨白。这...这不可能...
大人认识这个印记？陆昭敏锐地捕捉到了张威的异常。
张威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强作镇定。不...不认识。他粗声粗气地说，这事到此为止！周永禄继续关着，等镇抚使大人定夺。你...你先下去吧。
陆昭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便识趣地告退。走出值房，他的眉头紧紧皱起。张威认识那个梅花印记！而且非常恐惧！这意味着什么？
回到自己的值房，陆昭坐在桌前，盯着墙上斑驳的霉斑出神。案件比他想象的更复杂，牵扯的人可能位高权重。而他现在，正站在一个危险的十字路口——是继续追查下去，还是就此收手？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值房里越发昏暗。陆昭没有点灯，任由黑暗将自己吞噬。在这个瞬间，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从穿越那一刻起，从气运轮盘出现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既然如此...黑暗中，陆昭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那就看看这条路的尽头，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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