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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的甬道幽深曲折,墙壁上的火把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陆昭跟在张威身后,靴底踏在潮湿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空气中弥漫着霉味、血腥和绝望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某种粘稠的、有实质的痛苦。
记住,待会别乱说话。张威突然停下脚步,回头警告道,三角眼中闪烁着不安,镇抚使大人亲自审问,非同小可。
陆昭低头称是,借着火光看到张威的脖颈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这位平日里嚣张跋扈的百户,此刻竟紧张得手指微微发抖。
转过最后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一间比普通刑房大得多的石室,四壁挂满各式刑具,中央是一个巨大的铁制十字架,上面绑着奄奄一息的周永禄。角落里,几个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肃立不动,如同雕像。
石室尽头的高背椅上,端坐着一个身着正四品武官补服的中年男子。他面容瘦削,颧骨高耸,一双鹰目在火光下泛着冷光,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白绢擦拭手上的血迹。
北镇抚司镇抚使,赵德全。
卑职参见大人!张威单膝跪地,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
陆昭跟着行礼,眼角余光扫过刑架上的周永禄——这位户部小官已经不成人形,身上的官袍被鞭子抽得稀烂,露出下面血肉模糊的皮肉。十指肿胀发紫,显然已经受过拶刑。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左眼,只剩下一个血淋淋的窟窿,眼珠不知所踪。
起来吧。赵德全的声音出奇地温和,却让人不寒而栗,这位就是发现线索的陆小旗?
回大人,正是。张威连忙道,随即又补充,不过都是大人您平日教导有方,卑职指挥得当
赵德全摆摆手,打断了张威的谀词。他站起身,缓步走到陆昭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小旗。听说,是你找到了账册碎片?
陆昭感到一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逡巡,仿佛能看透一切伪装。回大人,是属下在周永禄家中搜到的。
哦?赵德全眉毛微挑,具体说说。
陆昭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娓娓道来——如何在《九章算术》中发现纸条,如何注意到上面的梅花印记,唯独隐去了荒庙杀戮的真实经过。
赵德全听完,不置可否,转身走向刑架。周主事,这位小旗说的,你可认?
周永禄勉强抬起头,仅剩的右眼布满血丝,目光涣散。大...大人...下官冤枉...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那...那书不是下官的...印章...下官不知...
还敢狡辩!张威厉喝一声,抓起一旁的烙铁就要上前。
赵德全抬手制止,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正是陆昭上交的那张纸条。他慢条斯理地将纸条展开,举到周永禄面前。这上面的字迹,经户部几位大人辨认,确是你的手笔。你怎么解释?
周永禄浑身颤抖,嘴唇蠕动着却说不出话来。
陆昭冷眼旁观,注意到赵德全说户部几位大人时,眼中闪过一丝微妙的神色。看来这案子牵涉之广,已经超出了锦衣卫内部的范围。
看来周主事需要再想想。赵德全叹了口气,转向一旁的刑吏,上琵琶。
这两个字一出,周永禄突然剧烈挣扎起来,铁链哗啦作响。不!不要!大人饶命!下官说!下官都说!
陆昭心头一跳。琵琶是锦衣卫最残酷的刑罚之一,用利刃在犯人肋骨上来回刮擦,如同弹琵琶一般,能让人痛不欲生却不会立刻致命。
赵德全似笑非笑地看着崩溃的周永禄。早这样多好。说吧,甲字库的银子,是怎么到你手上的?
下官...下官只是奉命行事...周永禄涕泪横流,是...是户部右侍郎钱大人让下官做的...他说...说这是上面的意思...
钱富海?赵德全眼中精光一闪,继续说。
钱大人让下官伪造甲字库的出入账,把银子分批运出...然后...然后交给黑虎帮的人处理...周永禄断断续续地交代,棺材...黑狗血...都是钱大人的主意...说这样能避过官银的查验...
陆昭心中一动。钱富海,户部右侍郎,正三品大员!难怪张威看到梅花印记时那么惊恐,那很可能是钱富海的私印!
钱富海上面还有谁?赵德全逼问道,声音陡然严厉。
周永禄浑身一颤,眼中浮现出极度的恐惧。下官...下官不知道...钱大人只说...说是那位的意思...
那位?赵德全眯起眼睛,哪位?
下官真的不知道!周永禄疯狂摇头,铁链哗啦作响,钱大人从不直说...只说是...是宫里的大人物...
石室内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陆昭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全场,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宫里的大人物?这案子竟然牵扯到了宫廷?
赵德全的脸色阴晴不定,良久,他突然转身,对张威和陆昭挥了挥手。你们先出去。
张威如蒙大赦,连忙拉着陆昭退出石室。直到走出十几步远,他才长出一口气,后背的飞鱼服已经被冷汗浸透。
妈的...这下捅破天了...张威喃喃自语,随即恶狠狠地瞪了陆昭一眼,都是你!查什么棺材!这下好了,牵扯到宫里...
陆昭沉默不语,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他原以为只是一桩普通的贪腐案,没想到竟可能涉及宫廷斗争!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时代,稍有不慎就是灭门之祸!
听着,张威突然抓住陆昭的衣领,压低声音,从现在起,这案子跟你没关系了!账册碎片和纸条都交上去了,你什么都不知道,明白吗?
陆昭直视张威恐惧的双眼,缓缓点头。属下明白。
滚吧!张威松开手,粗暴地推了陆昭一把,这几天别来衙门,等风头过了再说!
走出北镇抚司衙门,陆昭深吸一口初春清冷的空气,试图平复翻腾的思绪。夕阳西下,将京城的屋瓦染成血色。街上的行人匆匆而过,浑然不知就在几步之遥的诏狱深处,正上演着怎样的血腥与阴谋。
陆昭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道去了城南的一家小茶馆。这是锦衣卫暗探常用来交换情报的地方,鱼龙混杂,最适合打探消息。
要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陆昭坐在角落,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议论。很快,几个茶客的对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听说了吗?户部出大事了!
嘘!小点声!我姐夫在户部当差,说今早上锦衣卫闯进去抓人了!
抓的谁?
好像是清吏司的一个小官...据说跟什么官银失窃有关...
不止呢!我听说连钱侍郎都被叫去问话了!
陆昭抿了一口苦涩的茶水,眼中闪过思索。看来赵德全动作很快,已经对钱富海采取了行动。但以钱富海三品大员的身份,没有确凿证据和更高层的授意,锦衣卫也不敢轻举妄动。
宫里的大人物...会是谁?
正思索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茶馆门口闪过——是赵虎!他神色慌张,四下张望,似乎在找人。陆昭不动声色地放下茶钱,悄悄跟了出去。
转过两条小巷,赵虎突然拐进一家不起眼的药铺。陆昭犹豫片刻,也跟了进去。药铺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郁的药草味。柜台后坐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正慢悠悠地碾药。
这位官爷,抓药还是看病?老者头也不抬地问道。
陆昭亮出腰牌。锦衣卫办案,刚才进来的人呢?
老者手上一顿,随即指了指后门。刚走。
陆昭快步穿过药铺后门,来到一个小院。赵虎正焦急地等在那里,看到陆昭出来,明显松了口气。
头儿!出事了!赵虎压低声音,眼中满是惊恐,周永禄死了!
陆昭瞳孔一缩。什么时候?怎么死的?
就在您走后不久...说是畏罪自尽,咬舌...赵虎咽了口唾沫,但我在诏狱当值的兄弟说...说是赵镇抚亲自下的手...
陆昭心头一凛。周永禄一死,线索就断在钱富海这里。而钱富海身为三品大员,背后又有宫里的大人物撑腰,绝不会轻易认罪。这案子恐怕会不了了之...
还有更邪门的!赵虎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钱侍郎府上今早走水了!书房烧了个精光!我兄弟说...说是有人要毁灭证据!
陆昭眯起眼睛。钱富海这是要断尾求生?烧掉所有可能牵连到那位大人的证据,独自扛下罪名?以他的官职和背景,最多也就是流放,不至于掉脑袋...
头儿,咱们怎么办?赵虎不安地问,张百户已经下令,所有参与查案的人都要封口...
你先回去,就当没见过我。陆昭沉声道,这几天小心点,别惹事。
打发走赵虎,陆昭站在昏暗的小院里,思绪万千。案件的发展远超预期,他现在最担心的,是那个梅花印记——如果钱富海真的销毁了所有证据,那么唯一还能证明宫里大人物存在的,就是自己交给张威的那张纸条和账册碎片...
而张威,显然已经被吓破了胆。
天色已晚,陆昭决定先回家再从长计议。刚拐进自家巷口,他就察觉到不对劲——院门虚掩着,门锁有被撬过的痕迹!
右手按上刀柄,陆昭轻手轻脚地靠近院门,侧耳倾听。院内一片死寂,但空气中隐约飘来一丝陌生的气味——不是血腥,而是某种高档熏香的味道。
轻轻推开门,院内一片漆黑。陆昭屏住呼吸,缓步前进,全身肌肉紧绷,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正屋的门也开着,黑暗中,隐约可见一个人影坐在他的椅子上。
陆小旗,久候多时了。一个陌生的男声响起,语调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陆昭没有回答,手依然按在刀柄上,全身戒备。
不必紧张。那人轻笑一声,随着嚓的一声轻响,火折子亮起,点燃了桌上的油灯。
昏黄的光线下,陆昭看清了来人的样貌——三十出头,面容清癯,一身普通的文士打扮,但举手投足间透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气度。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间挂着的一块白玉令牌,上面刻着一个东字。
东厂!
陆昭心头剧震,但面上不显。这位大人深夜造访,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文士微微一笑,只是来给陆小旗提个醒——有些案子,查得太深对谁都没好处。
属下不明白大人的意思。陆昭保持着恭敬的姿态,但全身戒备丝毫未松。
你是个聪明人。文士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正是陆昭平日用的那个,周永禄死了,钱富海认罪了,案子已经结了。你上交的那些证据...很不巧,都被一场意外的大火烧毁了。
陆昭心中一沉。果然,东厂插手了!而且动作如此之快,已经将所有证据抹除!
属下只是奉命行事。陆昭低声道,既然上峰说案子结了,那自然就是结了。
文士满意地点点头,站起身,缓步走到陆昭面前。他比陆昭矮半个头,但气势却压人一头。很好。这是给你的。他递过一个小布袋,沉甸甸的,显然是银子。
陆昭没有接。无功不受禄。
拿着。文士语气转冷,这是上面的意思。你这次立功,本该升迁的。但案子特殊,只能给你些补偿。
陆昭这才接过钱袋,入手沉重,至少有五十两。
记住,文士走到门口,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陆昭一眼,管好自己的嘴。下次,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目送文士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陆昭站在院子里,手中的钱袋仿佛有千钧重。东厂的警告、被销毁的证据、周永禄的惨死...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可怕的真相——棺材藏银案背后,站着一个连东厂都要为其擦屁股的庞然大物!
回到屋内,陆昭点燃所有灯烛,开始彻底检查每一个角落。果然,有人趁他不在时彻底搜查过这里——书籍被翻动过,床褥被掀开,甚至连地砖都有被撬动的痕迹。
他们在找什么?账册碎片?纸条?还是...那个梅花印记的线索?
陆昭坐在桌前,取出藏在贴身暗袋的最后一块证据——他从荒庙带回的那块绣着周字的布条。这是唯一没有被交出去的物证,也是唯一可能还指向真相的线索。
布条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在灯光下呈现暗褐色。陆昭轻轻摩挲着布料,突然在边缘处摸到一个硬物——一根极细的银丝,嵌在布料纤维中,几乎不可见!
作为法医的职业敏感让陆昭立刻意识到这可能是关键线索。他小心地用镊子取出银丝,对着灯光仔细观察——这不是普通的银线,而是一种特殊的绣线,用来在高级衣料上绣制暗纹的!
而这种绣线,通常只有...
陆昭猛地站起身,眼中闪过震惊之色。他突然明白了那个梅花印记的含义,也明白了为什么东厂会如此紧张!
这案子牵涉的,恐怕不是普通的宫里大人物,而是...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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