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看着她微微颤抖却挺直的脊背。这个香料商的女儿，在经历了家破人亡的剧变后，展现出了远超寻常男子的狠绝和韧性。她交出的，不仅仅是一份铁证，更是赵家彻底绑上他陆昭战车的投名状。
“起来。”陆昭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这份‘账簿’，很有用。”
赵红药依言起身，眼中含泪，却目光灼灼地看着陆昭，等待他的指令。
陆昭的目光重新落回人皮账簿上，手指顺着其中一个反复出现的、用特殊符号标记的地点——“金钩赌坊”后巷的“慈济药棚”——缓缓划过。这个地点，在钱镇抚的账册和赵秉坤的人皮账簿上，都作为“醉仙膏”的重要中转和“新衣料”的“接收点”出现！
“慈济药棚……”陆昭眼中寒光凝聚。挂着“慈济”之名，行着剥皮制甲的勾当？好一个藏污纳垢之地！
“陈七！”
“卑职在！”
“点齐人手，目标，金钩赌坊后巷，‘慈济药棚’！”陆昭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带着凛冽的杀伐之气，“记住，要活的！尤其是……里面的‘郎中’！”
“遵命！”陈七眼中凶光毕露，领命转身，步伐带风。
陆昭又看向赵红药：“赵姑娘。”
“民女在！”
“你精通香料药性，尤其对‘血竭引’、‘醉仙膏’的气味极其敏感。”陆昭的语气不容置疑，“随本官一同行动。找出药棚里所有与‘醉仙膏’、‘幻象药水’以及……‘新衣料’处理有关的东西！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
“是！红药定不负大人所托！”赵红药眼中闪过一丝激动和决然，用力点头。这不仅是参与复仇，更是证明她价值的机会！
陆昭不再多言，拿起那张人皮账簿，用油布重新仔细包好，放入怀中贴身处。冰冷的触感隔着衣物传来，仿佛能感受到赵秉坤临死前刻骨铭心的恨意与绝望。
他转身，大步走向卷宗库的铁门。银鳞甲片在幽暗光线下划出冷硬的轨迹。
金钩赌坊，慈济药棚。
那里，或许就是剥皮制甲、滋养“地宫菩萨”的屠宰场之一！
就在陆昭即将踏出铁门之际——
“陆大人留步。”一个清冷、矜持、带着不容置疑的皇家威严的女声，突兀地在门外响起。
铁门外，光影交界处。
一名身着杏黄宫装、披着雪狐裘斗篷的年轻女子，在数名气息沉凝、眼神锐利的蟒袍太监护卫下，静静地站在那里。她身量高挑，肌肤胜雪，眉如远黛，唇若点朱，容貌堪称绝色，但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眸中，却不见丝毫少女的娇柔，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属于上位者的冰冷与审视。她仿佛天生就该站在云端，俯视众生。
来人，正是当朝太子胞妹，圣上亲封的永嘉郡主——朱明玉！
陆昭的脚步顿住，眼神没有丝毫波澜，如同深潭静水。他微微躬身，姿态无可挑剔，声音却听不出多少温度：“不知永嘉郡主驾临，有失远迎。郡主有何吩咐？”
朱明玉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缓缓扫过陆昭，扫过他身后的卷宗库，最后落在他怀中那微微凸起、显然藏着人皮账簿的位置。她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异色。
“陆大人公务繁忙，本宫本不该打扰。”朱明玉的声音清越，带着天生的疏离感，“只是，寒山寺一案，牵涉甚广，更有妖僧邪术、地宫凶物之说喧嚣尘上，连宫中都略有耳闻。太子哥哥忧心忡忡，恐妖邪乱世，动摇民心，更恐……有人借机兴风作浪，构陷忠良。”她的话语点到即止，却字字千钧，带着无形的压力。
“忠良？”陆昭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郡主所指，是那走私禁药、勾结妖僧、用人油制烛、甚至可能涉足剥皮制甲勾当的钱镇抚使，还是……他账册上那些享受着‘圣药’供奉的‘贵人’？”
朱明玉的凤眸微微眯起，如同收起了利爪的凤凰，却更显危险。她没想到陆昭如此直接，如此不留情面。
“陆大人查案铁面无私，本宫早有耳闻。”朱明玉的语气依旧平静，听不出喜怒，“只是，水至清则无鱼。有些线，扯得太紧，容易断。有些人，动得太急，容易……引火烧身。太子哥哥的意思是，妖僧伏诛，钱镇抚已死（她显然已知晓地宫之事），此案首恶已除。至于其他枝节……当以大局为重，不宜深究，以免朝野震荡，反为妖邪所趁。”
大局为重？不宜深究？
陆昭心中冷笑。这永嘉郡主，或者说她背后的太子，是来“劝和”的？还是来……警告的？
“郡主所言，下官明白。”陆昭的语气依旧平静无波，眼神却锐利如刀锋出鞘，“妖僧伏诛，是法网恢恢。钱镇抚死于地宫凶物，是咎由自取。然，那剥皮制甲的凶物尚在，滋养它的毒瘤未除！今日若因‘大局’而放过这些吸食民脂民膏、甚至以人皮为交易的国之蠹虫，他日，这‘妖邪’坐大，剥的，就不仅仅是平民百姓的皮！动摇的，就不仅仅是‘民心’了！”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和洞穿迷雾的犀利！卷宗库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陈七等人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朱明玉身后那些蟒袍太监，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手已悄然按在了腰间的软剑柄上！
朱明玉脸上的平静终于被打破！她那双冰冷的凤眸中，第一次清晰地燃起了怒火！她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千户，竟敢如此强硬地顶撞她这位御封的郡主，甚至……隐隐指向了更高层！
“陆昭！你大胆！”朱明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凛冽的寒意，“你是在质疑太子殿下的决断？还是在影射什么？！”
“下官不敢。”陆昭微微躬身，姿态依旧恭谨，语气却寸步不让，“下官只知，食君之禄，担君之忧。锦衣卫之责，在于肃清妖氛，剪除奸佞，无论其身份如何尊贵！此案，人证（了尘、鬼手张、王老癞）、物证（血烛、尸油、幻象药水、走私香料、人皮账簿）俱在，铁证如山！若因所谓‘大局’而放纵元凶，任由那地宫凶物继续吸食人血人皮……此非为大局计，实乃养虎为患，遗祸无穷！下官职责所在，恕难从命！”
他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重锤敲击在冰冷的地砖上，也敲在朱明玉的心头。那份人皮账簿，如同最灼热的烙铁，烫得她几乎维持不住表面的雍容。
朱明玉死死地盯着陆昭，胸口微微起伏。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眼前这个男人的棘手和可怕。那不是莽夫的狂妄，而是手握铁证、洞悉黑暗、意志如钢铁般的绝对强势！这样的人，要么收服，要么……必须尽早除去！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
朱明玉眼中的怒火如同潮水般退去，重新恢复了那种深不见底的冰冷。她忽然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卷宗库里显得格外突兀和诡异。
“好一个‘职责所在’！陆大人，果然……名不虚传。”她的语气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似赞似讽。“既然陆大人执意要查，那便……查吧。只望陆大人，好自为之。这潭水，比你想象的……更深，更浑。莫要……把自己也淹死了。”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毒蛇，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说完，她不再看陆昭一眼，转身，雪狐裘斗篷划出一道冷傲的弧线。
“回府。”
蟒袍太监们簇拥着她，如同众星捧月，无声地退出了卷宗库，消失在门外的阴影里。只留下一地冰冷的威压和令人窒息的余韵。
“大人……”陈七上前一步，脸色极其难看。永嘉郡主的态度，几乎等同于太子一系对此案的阻挠！这压力，太大了！
陆昭面无表情，仿佛刚才那场无形的交锋从未发生。他整理了一下微皱的飞鱼服袖口，动作一丝不苟。
“压力？”陆昭的声音冰冷，带着一种睥睨一切的孤绝，“本官办案，何须看他人脸色？”
他的目光扫过陈七和赵红药，最终投向铁门外未知的黑暗，眼神锐利如即将离弦的箭。
“出发！目标，金钩赌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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