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隆帝的目光,如同沉重的山岳,落在殿外广场那尊沉默的铜佛上,又缓缓移到陆昭身上,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面色惨白、惊魂未定的太子。
“陆卿。”
“臣在。”陆昭躬身,声音平静无波。
“报恩寺铜佛,吞金噬人,铸此邪印,污秽宫闱…”景隆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杀伐,“着,即日熔毁!熔佛之火,便在此奉天殿前点燃!”
“以佛之金,铸…镇国钟!”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泄般的决绝,“悬于午门之外!警醒世人!凡敢以邪术乱国本、以人血染金顶者——钟鸣之日,便是其魂飞魄散之时!”
“臣,遵旨。”陆昭躬身领命。
“太子。”景隆帝的目光转向朱承昊。
朱常洛身体一颤,连忙躬身:“儿臣在。”
“你御下不严,识人不明,险被奸邪所趁。”景隆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三月。东宫选妃之事…暂缓。”
朱常洛脸色更加苍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只能低头应道:“儿臣…领罚,谢父皇隆恩。”
景隆帝的目光最后落在陆昭腰间那枚银鱼符上,停顿片刻。
“锦衣卫千户陆昭。”
“臣在。”
“查案有功,洞烛奸邪。擢升,锦衣卫千户,实授北镇抚司掌印。赐…蟒纹玉带扣一枚。”景隆帝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平静,“望卿不负朕望,持此蟒纹,如朕亲临,涤荡妖氛,肃清朝纲!”
蟒纹玉带扣!
殿中文武心中再次巨震!蟒纹,非亲王、重臣不可僭越!赐予一个千户?虽只是带扣,但其象征意义,非同小可!这陆昭,简在帝心,圣眷之隆,已远超其官职本身!
“臣,陆昭,叩谢陛下隆恩!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君恩!”陆昭单膝跪地,声音沉稳有力,听不出丝毫波澜。他接过内侍捧来的、以明黄锦缎托着的那枚通体墨玉雕琢、镶嵌金丝蟒纹的带扣,触手温润,内蕴威严。
“退朝!”景隆帝疲惫地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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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北镇抚司诏狱,最深处的水牢。
刺骨的冰水淹到胸口。赵崇文被粗大的铁链锁在冰冷的石壁上,仅剩的头颅露出水面。他早已被酷刑折磨得不成人形,眼神浑浊涣散,只有喉咙里偶尔发出无意识的“嗬嗬”声。
铁门“哐当”一声打开。
陆昭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是一身玄色锦袍,腰间新换的蟒纹玉带扣在昏暗的火把光线下,流转着幽冷的光泽。他手中,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的,赫然是白天奉天殿上那方由“佛金”与铜禅骨灰熔铸的、刻着“常洛私印”的诡异印玺!
只是此刻,印玺底部那四个篆字,已被利器生生刮去,留下几道刺眼的、崭新的刻痕。
“伯爷,”陆昭的声音在水牢阴冷的空气中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你的‘佛金’,陛下降旨,熔了铸钟。”
他走到水牢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水中那颗如同烂冬瓜般的头颅。
“这方印,”陆昭将托盘放在水牢边缘,“留给你。留个念想。”
赵崇文浑浊的眼珠似乎转动了一下,聚焦在那方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印玺上。印玺上那些暗红色的搏动纹路,仿佛感应到了他残存的生命气息,再次微微亮起。
“嗬…嗬…”赵崇文的喉咙里发出急促的抽气声,眼中爆发出最后的、极致的恐惧!
陆昭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
“嗡!”
印玺上暗红纹路血光骤然大盛!一股无形的怨毒气息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赵崇文的脖颈!
“呃啊——!”一声短促凄厉到变调的惨嚎猛地爆发!又戛然而止!
赵崇文的头颅猛地向上挺起,双眼凸出眼眶,布满血丝,死死瞪着那方印玺!随即,他整个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头颅无力地垂下,彻底没了声息。浑浊的瞳孔里,凝固着无边的恐惧和怨毒,死死“盯”着那方刮去了太子名讳、却依旧散发着不祥的“佛骨印”。
陆昭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转身离开。冰冷的脚步声在水牢甬道中回荡,渐渐远去。
托盘上,那方暗金惨白的佛骨印,在昏暗的火光下,如同一个无声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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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午门。
一场盛大的、同时也是最残酷的“熔佛”仪式正在进行。
报恩寺那尊高达两丈、吞噬了无数矿工性命的鎏金铜佛,被巨大的铁链悬吊在广场中央。下方,是临时搭建的、如同小山般的巨大熔炉!炉膛内炭火熊熊,烈焰冲天,灼人的热浪扭曲着空气,将冬日的寒冷驱散殆尽。
无数百姓被官兵远远隔开,踮着脚,伸长了脖子,惊恐又好奇地看着这惊世骇俗的一幕。他们窃窃私语,关于佛口吐骨、伯府魔窟、人脂熬油的恐怖传说,早已如同瘟疫般传遍了整个京城。
“时辰到——!熔佛——!”
随着礼部官员一声高亢尖锐的唱喏。
“轰隆隆——!”
巨大的绞盘转动!沉重的铁链哗啦作响!那尊悲悯与狰狞交织的铜佛,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被缓缓吊起,移至熔炉正上方!
陆昭站在监刑的高台上,玄色蟒纹玉带扣在阳光下流转着幽冷的光。他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
“落——!”
一声令下!
铁链猛地松开!
“轰——!!!”
高达两丈的鎏金铜佛,如同陨落的邪神,带着万钧之势,狠狠地砸入下方那沸腾着赤红烈焰和滚烫铜汁的巨大熔炉之中!
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和金属撕裂声瞬间爆发!无数炽热的铜块、碎裂的佛身残骸、以及熔炉内本就翻滚的铜汁,如同火山喷发般冲天而起!形成一片壮观而恐怖的赤金色火雨!灼热的气浪裹挟着刺鼻的金属焦糊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油脂腥甜气息,猛地席卷了整个广场!
“啊——!”围观的百姓发出惊恐的尖叫,纷纷后退!
赤金色的火雨在空中划出死亡的轨迹,又纷纷扬扬地砸落回熔炉或广场地面,溅起无数火星。那尊曾经巍峨庄严、后又化身为魔的铜佛,在足以熔金化铁的烈焰和铜汁中,迅速地扭曲、变形、融化!悲悯的面容在高温中狰狞熔化,巨大的佛躯如同蜡像般瘫软、瓦解,最终彻底消失在翻腾咆哮的赤红熔流之中!
烈焰升腾,金汁翻滚,映照着高台上陆昭冰冷的侧脸,也映照着广场上无数张惊骇恐惧的面孔。
熔佛之火,焚尽妖形。
以佛之金,铸镇国钟。
这用无数矿工血肉浇灌出的“佛光”,终将在烈火中涅槃,化为悬挂于帝国门楣之上、震慑魍魉的洪钟巨响。而那个亲手将其送入熔炉的玄衣身影,腰间蟒纹幽光流转,如同深渊本身,静静地俯视着这一切。
一个新的时代,伴随着这焚佛的烈焰和即将响起的钟声,正悄然拉开序幕。权力的棋盘上,一枚最冰冷、也最致命的棋子,已然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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