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的红绸委顿于泥泞虫尸之间,刺目得如同泼洒的鲜血。宣旨太监那张白净无须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手指哆嗦着指向陆昭,尖细的嗓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惊惧而劈裂:“陆昭!你…你竟敢藐视圣恩!撕毁…”
“聒噪。”
陆昭的声音比夜风更冷,截断了太监的嘶喊。他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施舍给那气急败坏的阉人,塞入怀中的明黄卷轴仿佛只是一块碍事的破布。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穿过摇曳的火光与弥漫的焦臭,牢牢钉在漕帮帮主赵四海的脸上。
“赵四海,带路。迟一刻,”陆昭微微一顿,玄铁面具在火光下折射出森然的光,“你手下走漕的船,沉十条。”
赵四海浑身一个激灵,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位陆阎罗的话,从来不是玩笑。他猛地挺直腰板,脸上再无半分犹豫惊惶,只剩下走投无路般的狠戾:“千户大人放心!小的就是爬,也爬过去!工部废楼,就在北城根儿龙王庙后身,挨着旧漕河岔口!走小路,一炷香准到!”他语速极快,转身就朝一条黑黢黢的窄巷窜去,动作敏捷得不像个胖子。
“走。”陆昭吐字如冰。
“驾!”陈七早已牵过陆昭那匹通体漆黑、唯有四蹄雪白的骏马“乌云踏雪”。陆昭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猩红披风在身后卷起一道血浪。吴铁臂、陈铁骨、陈横紧随其后翻身上马,马蹄铁敲击青石路,溅起点点火星。林半夏默不作声地收起工具,动作快而不乱,跨上旁边一匹健骡。斥候总旗张捷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屋脊的阴影里,先行探路。
宣旨太监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陆昭一行如黑色的洪流,紧随着赵四海冲入那条狭窄、肮脏、弥漫着腐朽气味的暗巷,将他连同那队威风凛凛的宫廷禁卫彻底晾在兵马司衙门前这片狼藉的虫尸地狱里。夜风吹过,卷起地上那片刺目的红绸,粘上焦黑的虫尸残骸,显得无比讽刺。太监的脸色由红转青,最后变得一片死灰,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践踏的屈辱。
***
暗巷曲折幽深,如同巨兽的肠道。两侧是高耸破败的院墙,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暗沉的青砖。空气中弥漫着经年累月的霉味、尿臊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甜腥——与兵马司衙门前如出一辙,只是更加稀薄、更加深入骨髓的阴冷。
赵四海在前头带路,他熟悉这些京城阴影里的脉络,专挑最偏僻无人的小径。饶是如此,沿途的景象也足以让久经沙场的悍卒头皮发麻。
巷角的垃圾堆旁,倒毙着几条野狗,尸体肿胀发黑,口鼻眼眶处同样有细小的黑色甲虫进进出出。一只硕大的老鼠僵硬地挂在半塌的墙头,身体被蛀空了大半,无数米粒大小的黑虫在它空洞的腹腔里翻滚涌动,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越靠近北城根儿,那股甜腥腐败的气味就越发浓重,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连呼吸都变得粘滞艰难。
“大人,快到了!”赵四海的声音带着喘息,指着巷子尽头隐约可见的一片更加深沉的黑暗,“穿过去就是龙王庙废址,废楼就在庙后头,靠着水!”
就在这时,前方探路的张捷如同轻烟般从一堵断墙后闪出,单膝跪在陆昭马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凝重:“大人!前方庙口有东西!像…像堵墙!”
陆昭勒住马缰。乌云踏雪打了个响鼻,不安地刨了刨蹄子。众人望去。
巷子出口连接着一片相对开阔的荒地,曾是香火鼎盛的龙王庙,如今只剩残垣断壁。就在那倒塌的庙门牌坊废墟前,月光勉强勾勒出一个巨大、蠕动、令人毛骨悚然的轮廓。
那不是墙。
是由无数、无数密密麻麻的黑色甲虫,层层叠叠、相互攀爬挤压,形成的一道高达丈许、宽达数丈的、活着的“虫墙”!虫群在月光下翻滚涌动,如同一片粘稠的、深不见底的黑色沼泽,又像一张巨大无比的、由虫子构成的蠕动毯子,将通往废楼的道路堵得严严实实!那汇聚在一起的窸窣声不再是细碎,而是变成了一种低沉、连绵不绝的嗡鸣,如同来自地狱深处的叹息,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和神经。空气里的甜腥味在这里达到了顶峰,浓得几乎令人窒息。
“嘶…”饶是吴铁臂这等悍勇之人,看到这铺天盖地的虫墙,也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握刀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陈铁骨脸色更白,下意识地捂了捂胸口旧伤处。赵四海腿肚子都在打颤,死死抓住旁边一块断石才没瘫下去。林半夏迅速从药囊中掏出几个小瓷瓶,自己含了一颗药丸,又快速分发给众人:“含在舌下!避秽防虫!”
陆昭端坐马上,玄铁面具纹丝不动。唯有那双眼睛,在扫视那堵翻滚的虫墙时,瞳孔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非人的暗红流光,快得如同错觉。他似乎在“看”,又似乎在“听”那虫群无声的、混乱的嘶鸣。
“大人,硬闯吗?”陈横沉声问道,手已按在了腰间的飞爪钩索上。这种规模的虫群,刀砍火烧都未必奏效,反而可能激起凶性。
“等。”陆昭只吐出一个字,声音低沉。
就在众人屏息凝神,不知陆昭在等什么之时。一阵清脆、急促,甚至带着某种骄横意味的马蹄声,如同骤雨般由远及近,打破了虫墙带来的死寂压迫!方向,正是他们刚刚穿行而来的那条暗巷!
“让开!挡郡主驾者死!”一声女子清叱穿透黑暗,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马蹄声迅疾如雷,转眼已至近前。火光乍亮!不是松油火把昏黄的光,而是数盏制作精良、防风透亮的琉璃宫灯的光芒,瞬间将这片虫墙前的荒芜之地照得亮如白昼,也将来者队伍映照得纤毫毕现。
为首一骑,通体雪白,神骏非凡。马背上端坐一人,身披银狐裘大氅,内里是流云暗纹的月白锦缎骑装,身姿挺拔如修竹。青丝高束,未戴钗环,只用一枚样式古朴的墨玉环扣住。脸上覆着一张只遮住上半张脸的银质面具,面具边缘镶嵌着细碎的冰晶,在灯光下流转着清冷的光华。露出的下半张脸,线条优美而冷冽,肤色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薄唇紧抿,抿出一条毫无温度的直线。正是奉旨赐婚的永宁郡主!
她身后,紧跟着十二名骑士,清一色玄甲红袍,背负狭长腰刀,面覆黑色软甲,只露出一双双冰冷锐利的眼睛。她们身形矫健,控马娴熟,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股百战精锐才有的肃杀之气。赫然是随郡主而来的十二名带甲女卫!宫灯便是由她们擎着。女卫之后,还有数名青衣小太监和健仆,抬着一顶轻便小轿,轿帘紧闭。
明亮的灯光如同利剑,瞬间刺破了此地的黑暗,也照亮了前方那堵令人头皮炸裂的恐怖虫墙!饶是永宁郡主那清冷如冰的面容,在看清眼前景象的刹那,银质面具下的瞳孔也骤然收缩!她身后那些训练有素、杀气腾腾的女卫,座下的战马更是瞬间受惊,希律律地人立而起,发出惊恐的嘶鸣,全靠女卫们精湛的骑术死死勒住缰绳才未失控。抬轿的健仆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双腿筛糠。
“这…这是何物?!”郡主身边一个看似首领的女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厉声喝问,腰刀已然半出鞘,警惕地对着虫墙,更对着虫墙前那队沉默肃杀、披风染血的锦衣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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