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河水拍打着陆昭的脸颊,混沌的黑暗与肺腑炸裂般的窒息感如同潮水般退去。意识艰难地回归,沉重的眼皮掀开一道缝隙。
模糊的光影在晃动。
耳边是哗啦啦的水声,粗重的喘息,还有压抑的咳嗽。一股浓烈刺鼻的硫磺混合着艾草燃烧的气味钻入鼻腔,勉强压下了那股萦绕不散的河底腐腥。
他躺在冰冷的、湿漉漉的碎石河滩上。身下是粗糙的砾石,硌得生疼。右腿胫骨传来钻心的剧痛,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脏腑的钝痛。玄铁面具依旧扣在脸上,冰冷坚硬,隔绝了部分外界的感知,但嘴角残留的淡淡铁锈味提醒着他内腑受创的事实。
“大人!您醒了!”一个带着惊喜和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吴铁臂。他那张粗犷的脸上沾满了泥污和血渍,左臂用撕下的衣襟草草包扎着,渗出暗红的血迹。他正半跪在陆昭身侧,小心翼翼地将一颗散发着辛辣气味的药丸塞到陆昭嘴边。“林主事给的,压内伤!”
陆昭喉结滚动,艰难地将药丸咽下。一股火辣辣的热流瞬间从喉咙滚入胃中,迅速扩散,强行压下了翻腾的气血和剧痛,带来一丝虚弱的暖意。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却被吴铁臂轻轻按住。
“大人别动!您腿骨怕是裂了,脏腑也震得不轻!林主事刚给您扎了针!”吴铁臂的声音带着后怕,“他娘的!那地库炸得…天崩地裂!兄弟们差点全交代在下面!”
陆昭的目光透过面具的眼孔,迅速扫视四周。
这里似乎是一处废弃河道淤塞后形成的浅滩,距离爆炸塌陷的虫楼地库已有相当一段距离。天色依旧是浓重的墨蓝,但东方已隐隐透出一丝鱼肚白。河滩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坐着十几个人影,个个如同从泥潭里捞出来,狼狈不堪。
陈铁骨靠在一块大石上,脸色蜡黄如金纸,胸口剧烈起伏,嘴角还残留着未擦净的血沫。林半夏正半跪在他身边,银针在他胸前几处大穴飞快地捻动,神色凝重。陈横和张捷正拖着几个浑身湿透、奄奄一息的女卫上岸,拍打着她们的背部,帮助咳出呛入的河水。赵四海像条死鱼般瘫在泥水里,翻着白眼,大口喘气,显然吓得不轻。
而在他身侧不远处,永宁郡主静静地躺在相对干燥的一块平坦石面上。银狐裘早已不见踪影,月白的骑装湿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却紧绷的线条。银质面具依旧覆盖着脸庞,遮住了所有表情。一名女卫首领正跪在她身边,用一块还算干净的布巾小心地擦拭她裸露在外的手腕和脖颈。火光下,那截被陆昭在水中死死攥住的手腕处,一圈深紫色的淤痕清晰可见,触目惊心。
“郡主…”女卫首领的声音带着哽咽和恐惧,手指颤抖地探向郡主的鼻息,又迅速按向她的颈侧脉搏。片刻后,她紧绷的肩膀才微微松弛下来,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嘶哑:“还…还有气!就是冰得吓人…昏过去了…”
陆昭的目光在那圈深紫色的淤痕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毫无波澜。他强忍着剧痛,声音低沉沙哑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清点人数。军械…蜡像。”
最后两个字,如同冰珠砸落,瞬间让河滩上残留的混乱和劫后余生的庆幸凝固。
“蜡…蜡像?”陈横愣了一下,随即猛地想起地道里那个被落石砸中、又被塌方彻底掩埋的“郑燮”。他立刻起身,锐利的目光扫向河滩边缘浑浊的水面。很快,他指着不远处一片漂浮着垃圾和死鱼的浅水洼:“大人!在那里!”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浑浊的浅水中,半沉半浮着一具“尸体”。穿着工部低级吏员那身沾满泥泞血污的破烂服饰,矮胖的身形,正是“郑燮”!他的脸朝下趴在水里,一动不动。
吴铁臂二话不说,忍着左臂的伤痛,大步上前,一把抓住那“尸体”的后衣领,如同拎死狗般将其拖上了岸,粗暴地翻转过来。
火光和微熹的晨光同时照在那张脸上。
瞬间,死寂笼罩了整个河滩!
那是一张何等诡异的脸!
油腻、惊惶的表情被永远地凝固在一种极度恐惧的扭曲状态。五官轮廓依稀是郑燮的模样,但整张脸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蜡黄的、半透明的质感!如同劣质的蜂蜡混合了劣质的颜料涂抹而成!皮肤表面布满了细微的龟裂纹路,被河水浸泡后,边缘微微翻卷翘起,露出下面更加惨白的底色!两只眼睛空洞地圆睁着,眼珠是两颗镶嵌进去的、毫无光泽的琉璃珠子,在火光下反射着死寂的光。鼻孔和嘴巴更是简单的、用刻刀挖出的孔洞,边缘粗糙!
这根本不是一张人脸!而是一具用特殊蜡料精心制作、足以乱真的蜡像!
“蜡…蜡人?!”赵四海惊恐地尖叫起来,连滚爬爬地往后缩,“是蜡人!郑燮那狗官…早就死了?!地道里那个…是假的?!”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每个人的脚底板窜上脊背!比河水的冰冷更加刺骨!
地道里那个惊慌失措、会流血、会惨叫的“郑燮”,竟然是一具惟妙惟肖的蜡像!这需要何等精湛的技艺?又是谁在幕后操控这一切?用一具蜡像引他们进入地道,再精准地引爆早已布置好的火药,要将他们连同虫楼地库彻底埋葬!这份心机,这份狠毒!
陆昭面具下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他强撑着剧痛的身体,在吴铁臂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右腿虚点着地,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他一步一步,走向那具被拖上岸的蜡像“尸体”。猩红的披风湿透沉重,拖在泥泞的地上,每一步都留下暗红的印记。
林半夏也迅速处理完陈铁骨,快步走了过来。她戴上鱼皮手套,蹲在蜡像旁,动作麻利而专业。她先用银针小心地刮取蜡像脸上翻卷处的蜡质碎屑,放在鼻尖仔细嗅闻,眉头紧锁。又用特制的镊子,小心翼翼地拨开蜡像脖颈处被吴铁臂撕破的衣领,露出里面同样蜡质的“皮肤”。她仔细检查着蜡像的关节连接处、手指的细节、甚至眼窝内琉璃珠的镶嵌方式。
“大人…”林半夏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骇,“这蜡…不是普通的蜂蜡或石蜡。里面混合了人脂、松香、骨粉…还有…虫胶和一种特殊的、带着甜腥味的防腐粘液!手法…极其高明!关节活动处用鱼鳔胶和铜丝连接,仿真度极高!若非被水长时间浸泡导致蜡质软化龟裂,又在爆炸塌方中受损…几乎难以在短时间内分辨真伪!”
她拿起银针,指向蜡像脖颈处一个被落石砸中的、深可见“骨”的破损处。破损处并非蜡质,而是一种暗红色的、类似凝固血块和泥土混合的填充物!正是这些填充物,模拟了受伤流血的假象!
“这血迹…是事先灌入蜡像体内的猪血混合了朱砂和…蚀骨草的汁液!蚀骨草汁遇空气会缓慢氧化变暗,模拟血液凝固的过程!还有…”林半夏用镊子从蜡像破损的“伤口”深处,小心翼翼地夹出几片极其微小、半透明的、如同鱼鳞般的东西,“这是…新鲜的、未孵化的蛊虫卵壳!被混在填充物里!”
蚀骨草!蛊虫卵壳!
线索瞬间与虫楼地穴中的发现串联!这具蜡像,根本就是幕后黑手精心布置的一个致命陷阱!利用他们对“郑燮”的追捕心理,将他们引入绝地!
“混账!”吴铁臂气得浑身发抖,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大石上,碎石飞溅,“到底是谁?!藏头露尾的鼠辈!老子要把他碎尸万段!”
陈铁骨也挣扎着想要站起,眼中燃烧着怒火。陈横和张捷脸色铁青,手按刀柄。连惊魂未定的赵四海,眼中也充满了愤怒和后怕。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的咳嗽声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躺在石面上的永宁郡主,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眸子初时有些迷茫,如同笼罩着薄雾的寒潭,但瞬间便恢复了冰冷锐利,如同冰锥般刺破迷茫。她似乎想坐起,但身体虚弱无力,牵动了手腕的剧痛,让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低头,看到了自己手腕上那圈深紫色的、指痕清晰的淤青。
她的目光,顺着淤青,缓缓抬起,落在了不远处那个被吴铁臂搀扶着、右腿虚点、却依旧挺直如松的玄色身影上。陆昭正背对着她,面具下的目光如同鹰隼般审视着那具蜡像,猩红的披风在晨风中沉重地垂落。
昨夜水底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涌入脑海——那恐怖的铁棺邪物,那缠向她的惨白骨枝,那千钧一发之际将自己狠狠甩开的力量,那为了踢偏巨石而硬撼反震的决绝,那在狂暴暗流中死死抓住自己手腕的力道,还有…最后那惊鸿一瞥间,他嘴角逸散的血丝…
银质面具完美地遮掩了她所有的表情,唯有那双露出的眼眸深处,冰冷坚硬的冰层之下,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波动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是愤怒?是屈辱?是…一丝被强行压制下去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悸动?
“郡主!您醒了!”女卫首领惊喜万分,连忙上前小心搀扶。
永宁郡主借着女卫的力量坐起身,冰冷的眸光扫过河滩上的狼藉、那具诡异的蜡像、以及陆昭受伤的右腿和嘴角残留的暗红。她的声音带着水浸后的沙哑,却依旧清冷如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陆千户,看来昨夜,我们都被‘人’当成了喂蛊的饵食。”
她刻意加重了那个“人”字,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那具蜡像,最终落在陆昭的玄铁面具上。
“能在工部废楼地底经营多年,操控蛊虫,私藏军械,更精通此等以假乱真的蜡像邪术…”永宁郡主的声音微微一顿,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冰冷,“此人绝非郑燮一个区区主事所能为。其背后,必有位高权重者遮掩,更需精通机关、蛊术、易容、蜡艺的顶尖匠人效力!”
她缓缓抬起那只布满深紫淤痕的手腕,冰冷的指尖轻轻拂过伤处,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无声的控诉和凛然的威压。
“这淤痕,这水底的‘厚礼’,还有这险些让锦衣卫千户和皇家郡主葬身虫腹的‘款待’…”她的目光如同冰锥,再次刺向陆昭,“陆千户,这案子,本宫要亲自看着你,把藏在蜡像后面的那只手,一根、一根,剁下来。”
话语清晰,字字如冰珠落玉盘,带着皇家的森然威仪和一种被彻底触怒的、冰冷的杀机。她不是在商量,而是在宣告。昨夜的地狱之旅和手腕的剧痛,非但没有击垮这位郡主,反而彻底点燃了她骨子里的骄傲和属于皇权的冷酷锋芒。
陆昭缓缓转过身。
玄铁面具在微熹的晨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深潭般的眼眸透过眼孔,平静无波地迎上永宁郡主那冰冷刺骨、隐含怒焰的目光。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一个冰冷如万载玄冰,一个清冽似雪山寒泉,碰撞间仿佛有无形的冰屑迸射。
河滩上,死寂无声。只有浑浊的河水哗哗流淌,冲刷着昨夜惊魂的痕迹。
陆昭的目光在永宁郡主手腕那圈刺目的淤青上停留了一瞬,毫无波澜地移开,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土。他开口,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冰冷:
“林半夏。”
“属下在!”林半夏立刻应声。
“验蜡。查来源。一个时辰。”陆昭的命令简洁到极致。
“赵四海。”他的目光转向瘫在泥水里的漕帮帮主。
赵四海一个激灵,连滚爬爬地站起来:“小…小的在!大人您吩咐!”
“京城蜡料,所有作坊、货栈、秘源。给你两个时辰。查不出…”陆昭的声音顿住,后面未尽的威胁比说出来更让人心胆俱寒。
赵四海浑身肥肉一颤,脸上瞬间没了血色,连忙赌咒发誓:“大人放心!小的就是掘地三尺,把京城翻个底朝天,也给您查出来!查不出来小的提头来见!”
陆昭不再看他,目光扫过吴铁臂、陈铁骨、陈横、张捷,最后落回永宁郡主那张冰冷的银质面具上。
“回城。”他吐出两个字,猩红的披风在晨风中沉重地一甩,转身,无视右腿的剧痛,一步,一步,踏着湿冷的碎石,朝着京城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沉稳如山,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劫难,不过是拂过肩头的尘埃。
吴铁臂等人立刻强撑着伤痛跟上,如同最忠诚的狼群拱卫着受伤的头狼。
永宁郡主看着陆昭那挺直却微跛的背影,看着他披风下摆拖曳出的暗红泥泞,银质面具下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冷冷地向上勾了一下。她推开女卫的搀扶,忍着身体的虚弱和手腕的剧痛,自己站了起来,月白的骑装贴在身上,勾勒出同样挺直的脊背。
“回府。”她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取《天工秘录》来。本宫倒要看看,这‘画皮’的鬼蜮伎俩,出自哪卷邪篇!”
晨光刺破最后的黑暗,将废弃河滩上那具诡异的蜡像和众人离去的背影,一同拉得老长。空气中,硫磺与艾草的气味,混合着未散的腐腥和冰冷的杀机,无声地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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