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伦堂后堂，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渗入骨髓的阴寒与粘腻的血腥蜡臭。
墙壁上巨大的孔圣画像已被粗暴扯下，丢在角落，沾满了暗红粘稠的污渍。原本悬挂画像的位置，此刻如同被撕开的巨大伤口，暴露着一大片令人作呕的蜡封层。锦衣卫力士们强忍着胃液翻腾，用腰刀和铁锹奋力劈砍挖掘着。粘稠的暗黄色蜡块混合着暗红发黑、如同腐败油脂的血水不断被剥落下来，堆积在青砖地上，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
林半夏站在稍远处，脸上蒙着浸透药汁的多层细麻布，只露出一双冷静到近乎漠然的眸子。她指挥着两名同样蒙着口鼻、双手戴着厚重鱼皮手套的助手，将那些被劈砍下来的、粘附着人体组织的蜡块小心翼翼地收集到特制的厚皮口袋中。每一次蜡块的剥离，都可能带下一些被蜡油包裹的、支离破碎的皮肉组织或骨片。助手们的手在微微颤抖，林半夏的目光却如同精准的尺规，扫视着每一块被清理出来的区域。
“停。”林半夏的声音透过药布，显得有些闷，却异常清晰。
两名正在奋力劈砍的锦衣卫立刻停手，后退一步。
只见被清理开的蜡层深处，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终于完全暴露出来。那是一个人被强行嵌入墙内、再被滚烫蜡油浇灌封存的恐怖景象！蜡油如同琥珀般凝固了他的挣扎姿态：双臂扭曲向上，五指呈爪状，似乎想要扒开压顶的死亡；头颅极力后仰，嘴巴大张，形成一个无声的、永恒的嘶吼黑洞；双腿则被蜡油裹缠着，深深嵌入墙体下方。蜡层覆盖下，能清晰看到青色的襕衫布料碎片，以及大片被蜡油浸透、呈现诡异暗红色的皮肤组织。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随着蜡层被剥开，此人被蜡油覆盖、半融化的面部轮廓，依稀还能辨认出几分年轻和惊恐的痕迹，与玄字叁拾柒号考棚里那颗惨白头骨的主人“王明远”截然不同！这，才是真正的韩七！他被活生生地砌进了贡院的心脏——供奉孔圣的墙壁里，变成了“无面生”罪恶艺术的祭品！
“取面部蜡层样本，小心剥离。”林半夏命令道。一名助手立刻上前，用特制的小刮刀和镊子，极其小心地从韩七那半融化的面部蜡层上，刮取边缘相对完整的部分。
陆昭站在几步之外，猩红蟒袍在摇曳的火光下如同凝固的血泊。玄铁面具覆盖的脸庞看不出情绪，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映照着墙壁上那具痛苦挣扎的蜡尸，眼神冰冷得如同亘古不化的玄冰。方才那波致命的毒针偷袭，被他以《惊影步》极限闪避，只留下几道擦着蟒袍边缘的幽蓝腐蚀痕迹，此刻正散发出淡淡的、令人心悸的腥甜气味。左臂伤处的剧痛被强行压下，反而让周身散发的煞气更加凝练。
“大人，”林半夏将助手刮取下来的几片面部蜡层样本放入琉璃盏中，又滴入几种不同的药液，仔细观察着颜色的变化，声音透过药布传来，“此蜡质地粘稠异常，凝固后坚韧如劣质琥珀。经药验，其中混合了松香、蜂蜡、大量尸油…以及至少三种以上强效防腐药草和矿物粉末。配方…与东郊蜡池中发现的‘画皮’所用蜡质，有七成相似！”
又是蜡池！又是画皮匠吴血衣的技艺！
陆昭眼中寒芒一闪。虫楼案、蜡池案、科举案…剥皮、蜡像、蛊虫、替考…看似独立的案件，其核心的“工艺”竟同出一源！这“无面生”与那已被他挫骨扬灰的吴血衣，到底是什么关系？是同门？是师徒？还是…吴血衣根本就是“无面生”手下的一枚棋子？
“报——大人！”一名负责外围警戒的锦衣卫力士疾步冲入后堂，单膝跪地，“北镇抚司陈百户急报！已查封周墨卿府邸！在其书房暗格内，搜出此物！”
力士双手呈上一个用油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沉重木盒。
陆昭示意。吴铁臂立刻上前接过木盒，在陆昭面前小心打开。
油布层层揭开。盒内并无金银珠宝，而是整整齐齐码放着厚厚一叠信件！信封新旧不一，但样式统一，皆是素白宣纸，封口处用暗红色的火漆封缄，火漆印痕…赫然是一个狰狞的、没有五官的鬼脸图案！
无面生！
吴铁臂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一封尚未拆封的信件，递给陆昭。
陆昭用带着鱼皮手套的右手接过。玄铁面具后的目光扫过信封——没有署名，只有一行同样娟秀工整、却透着阴邪气息的蝇头小楷：“周侍郎亲启”。封口的无面鬼脸火漆完好无损。
他指尖微一用力，捏碎火漆。抽出里面的信笺。
依旧是那熟悉的、令人脊背发凉的蝇头小楷：
“侍郎钧鉴：
‘明远’已入瓮，‘韩皮’已备妥。子时三刻，‘墨’入静室。
蜡炬成灰泪始干，旧账新篇一并还。
静候佳音。
无面生顿首”
信件内容如同密码，却又直指核心！‘明远’——替考者王明远！‘韩皮’——真正韩七的脸皮！‘墨’——那内藏蛊虫契约的杀人墨锭！子时三刻入静室——正是吴铁臂在周墨卿静室书案发现另一块墨锭的时间！“蜡炬成灰泪始干”——既是毁灭证据的暗示，更是对韩七被封蜡惨死的残酷预言！“旧账新篇一并还”——彻底坐实了周墨卿与“无面生”长期勾结舞弊的肮脏交易！
铁证如山！周墨卿再无半分狡辩余地！
陆昭的目光冰冷地扫过木盒中那厚厚一叠信件。这些，都是“旧账”！每一封，都可能代表着一桩被偷梁换柱的功名，一个被剥皮夺命的冤魂，一个被腐蚀的朝廷命官！
“传令陈横，”陆昭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冰，“周墨卿府中所有涉案人员，严刑拷问！挖出所有与‘无面生’联络的渠道、方式、时间！凡有隐瞒，立毙杖下！”
“是！”力士领命，匆匆而去。
“大人！”林半夏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凝重，“韩七尸体面部蜡层样本药验有异！”
陆昭转身看向她。
林半夏举起手中一个琉璃小碟，碟中是几片融化的蜡油样本，此刻在药液作用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蓝绿色荧光。“此蜡中，除了尸油、防腐剂，还掺杂了极其微量的…‘引魂香’残留！”
“引魂香？”陆昭眼神微凝。此物他并不陌生，第四案“血烛招魂”中，妖僧了尘便是以此香配合人脂蜡烛制造恐怖幻象！此香有极强的致幻和引聚虫豸的特性。
“正是！”林半夏点头，“剂量极微，若非属下对血烛案残留香料记忆深刻，几乎难以察觉。此香混入蜡中，随蜡油凝固缓慢挥发…其作用，恐怕并非制造幻象，而是…”她目光转向墙壁上韩七那痛苦挣扎的蜡尸，“…吸引某些特定的、喜食尸蜡腐气的…毒虫！将其作为‘守护’蜡尸的陷阱！方才那些剧毒牛毛针，或许只是第一道防线！”
毒虫陷阱？陆昭的目光瞬间变得无比锐利，扫视着被挖开的蜡壁内部和周围地面。引魂香…蜡尸…这“无面生”心思之歹毒缜密，简直令人发指！
“报——！！！”几乎是同时，另一名锦衣卫力士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带着极致的惊恐，指着被挖开的蜡壁深处，韩七蜡尸脚下位置：“大…大人！墙…墙根下面…蜡…蜡油里面…有…有东西在钻！好多…好多红点！！”
众人闻言，汗毛瞬间倒竖！立刻循着那力士所指望去！
只见韩七蜡尸双脚深深嵌入的墙根底部，那些尚未被完全清理干净的、暗红粘腻的蜡油中，此刻正有无数个细小的凸起在快速蠕动！仿佛有无数活物正拼命从蜡油深处钻出！紧接着，一点、两点…密密麻麻、猩红如血的眼点，在昏暗的蜡油中骤然亮起！伴随着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极其细微却汇聚成潮的“窸窸窣窣”声！
是虫！无数只细小的、通体暗红、背甲带着诡异螺旋纹路的甲虫！正是玄字叁拾柒号墨锭中那种僵死的暗红蛊虫的活体！它们被“引魂香”吸引，一直蛰伏在蜡尸下方的墙基深处，此刻被挖掘惊动，如同苏醒的赤潮，即将破蜡而出！
“火油！”陆昭厉喝！眼中粘稠的血光骤然亮起！
早有准备的锦衣卫立刻将几罐粘稠的火油狠狠泼向那涌动着猩红眼点的蜡壁根部！
“退！”陆昭的命令如同惊雷！
所有人急速后撤！
一支火把被奋力掷出！
轰——！！！烈焰瞬间升腾！金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泼洒的火油和粘稠的蜡层！炽热的高温席卷后堂！空气剧烈扭曲！
“吱吱吱——！！！”无数凄厉尖锐、如同金属摩擦的虫嘶瞬间爆发！那是暗红甲虫被烈焰灼烧发出的死亡哀鸣！猩红的眼点在火焰中疯狂闪烁、爆裂！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焦臭、蜡臭、虫尸臭的浓烈恶烟腾起！被火焰包裹的蜡壁底部，如同沸腾的地狱之锅，无数细小的暗红虫影在火海中疯狂扭动、挣扎，最终化为飞灰！
烈焰熊熊，映照着陆昭猩红的蟒袍和冰冷的玄铁面具，如同浴血而生的魔神。他静静地注视着这焚灭邪祟的火焰，深潭般的眼眸深处，那粘稠的血光缓缓流转，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杀意。
“引魂香…招虫…守护蜡尸…杀人灭口…”陆昭冰冷的声音在烈火燃烧的噼啪声中响起，“‘无面生’要守护的，恐怕不只是韩七的尸骸。这蜡封的墙壁深处，或许还藏着比尸体更重要的…‘东西’。”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指挥灭火的吴铁臂：“火灭之后，继续挖！挖穿这面墙！本官倒要看看，这贡院圣地的墙基之下，埋的究竟是圣贤文章，还是魑魅魍魉！”
“得令！”吴铁臂抱拳怒吼，眼中同样燃烧着怒火。
烈焰渐渐减弱，留下焦黑狼藉、冒着青烟的墙壁和满地虫尸灰烬。锦衣卫力士们再次上前，铁锹钢钎齐下，不顾呛人的烟雾和高温余烬，奋力挖掘着被烧得酥脆的墙基。
随着焦黑的砖石和凝固蜡块被不断清除，一个隐藏在墙壁深处、被蜡油和砖石半掩埋的洞口，渐渐显露出来！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弯腰进入，里面黑黢黢的，一股更加浓郁的、陈腐的蜡臭混合着尘土气息扑面而来！
密道！贡院明伦堂的墙壁里，竟然藏着一条密道！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陆昭毫不犹豫，接过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第一个弯腰，踏入了那漆黑的洞口！猩红蟒袍的下摆瞬间被黑暗吞没。吴铁臂、林半夏以及数名精锐力士，立刻紧随其后。
密道狭窄、低矮，仅容一人通行。脚下是凹凸不平的硬土，两侧和头顶是粗糙的砖石，上面凝结着厚厚的、黑黄色的陈年蜡油，如同某种巨大生物的恶心涎水干涸后的痕迹。空气污浊不堪，蜡臭、土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陈腐气息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火把的光芒只能照亮前方几步的距离，光线在凝结的蜡油层上反射出诡异跳跃的光斑。
通道一路向下，倾斜延伸。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前方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不大的地下空间。
火把的光芒瞬间驱散了小范围的黑暗。
这里像是一个简陋的储藏室，更像一个…地下作坊！
空间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用青砖垒砌的方形池子！池子边缘凝固着厚厚的、暗黄发黑的蜡油，如同干涸的湖泊。池底残留着少量同样暗黄的、凝固的蜡块。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化不开的蜡臭和一股淡淡的、类似硫磺的矿物气味。
蜡池！又是一个蜡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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