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读课的阳光刚爬上窗台第三格时,张慕星的草稿本上已经落满了银杏叶。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里,林晓晓突然像阵旋风似的从外面冲进来,发绳上的樱桃挂件“哐当”撞在门框上,惊得前排同学都回头看。
“慕星!你快看我带什么来了!”她把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饼干盒往桌上一拍,盒盖“弹”地弹开,花花绿绿的奖牌争先恐后地滚出来——铜牌边缘早已氧化成青黑色,银牌背面刻着的日期被磨得只剩模糊的印痕,唯有最底下那块金牌,边角还倔强地闪着冷光,像藏在旧物堆里的星子。
张慕星握着笔的手指猛地收紧,笔杆在掌心硌出四道白痕。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强光刺中,连呼吸都顿了半拍。“你……你从哪儿弄来的?”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棉絮,稍微一刮就散了。
“你家楼下的王奶奶给的呀!”林晓晓捏着那块金牌翻来覆去地看,指甲盖在金属表面划出细微的声响,“她说这盒子是你前年忘在她家储藏室的,昨天整理旧物才找出来。你看这上面的小人儿,跑得多带劲!”
金牌正面是个冲刺的运动员剪影,右臂高高扬起,像要冲破空气的阻力。背面刻着“省青少年长跑锦标赛3000米”,日期正是那张旧照片上的“2020.6.18”。张慕星的指尖悬在日期上方,迟迟不敢落下,仿佛那串数字烫得惊人。忽然,她抓起铁皮盒就往教室外跑,奖牌在盒子里碰撞、翻滚,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像一串被打翻的往事在哭。
“哎你等等!”林晓晓跺着脚要追,被我一把拉住。我望着张慕星消失在走廊拐角的背影,她的书包带歪在肩上,铁皮盒被抱得死紧,边角硌着后背,把校服都顶出个小小的弧度。阳光从走廊窗户斜切进来,在她脚下投出长长的影子,像拖着一条沉重的锁链。
我们在操场跑道边找到她时,她正蹲在3000米终点线旁,把那些奖牌一个个摆开。橘白相间的猫不知从哪钻出来,蹲在她脚边,用尾巴尖轻轻扫着她的裤腿,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最边上那块最小的铜牌被猫爪子拨弄着,在塑胶跑道上转了个圈,露出背面歪歪扭扭的刻字。
“这是我十岁拿的第一个奖。”张慕星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潮湿的水汽。她用指尖把那块铜牌挪到正中间,指腹摩挲着边缘的毛刺,那里还沾着点暗红的锈,“当时跑500米,快到终点时被人绊了一下,整个人扑在地上。膝盖破了好大一块,血把白短裤都染红了。”
林晓晓蹲下来,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铜牌上的刻字——是个歪歪扭扭的“星”字,旁边画着颗缺了角的星星。“这是你自己刻的?”
“嗯。”张慕星笑了笑,眼角却有点红,“那时候觉得,拿了奖就能变成星星,亮得没人敢欺负。教练也总说,想赢就得拼,哪怕摔断腿。”她拿起那块氧化最严重的银牌,背面刻着“市运会800米”,“这是我十二岁得的,那天跑完差点晕过去,低血糖犯了,嘴里全是铁锈味。但站在领奖台上听国歌时,觉得什么都值了。”
风卷着梧桐叶沙沙掠过跑道,把远处的早读声都揉碎了。我看见那块省队选拔赛的金牌被孤零零地晾在一边,像个被冷落的客人。金牌边缘有一道很深的划痕,像被人用指甲狠狠抠过。“那这个呢?”我轻声问,怕惊扰了什么。
张慕星的指尖在划痕上顿了顿,突然抓起金牌往地上一磕。“它最没用。”她的声音有点发颤,“决赛那天,我跑了第一,教练在终点线那边跳着喊‘省队稳了’,可我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膝盖肿得像馒头,动一下就钻心地疼,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校服裤管下,肌效贴的边缘又卷了起来,露出里面青紫色的淤青。“医生说,再这么练下去,可能二十岁就站不直了。我跟教练说想休息,他指着我的鼻子骂孬种,说我对不起他的培养。”
林晓晓突然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那也不能拿你的腿开玩笑啊!这什么破教练!”
“后来那几个体校的女生去找教练理论,”张慕星把金牌捡起来,用袖口反复擦着背面的划痕,“她们说我抢了本该属于她们的名额,说我故意装病逃避训练。其实她们不知道,是我自己不想去省队的。可我没敢承认,就躲在医务室里,听着她们被教练骂得狗血淋头。”她突然笑出声,眼泪却“啪嗒”掉在金牌上,晕开一小片水渍,“我那时候可真胆小,连说‘不’的勇气都没有。”
猫突然跳起来,用爪子按住那块最小的铜牌,喉咙里发出威胁似的低吼。原来是只麻雀落在旁边,正歪着头啄地上的面包屑。张慕星伸手摸了摸猫的头,指尖在它耳后轻轻打圈,动作温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珍宝。“它跟我一样,总爱躲在树底下。”她轻声说,“每天晨跑时,我都会带根火腿肠给它。”
上课铃响了,尖锐的铃声刺破操场的宁静。张慕星把奖牌一个个捡回铁皮盒,动作很慢,像在清点一段段被遗忘的时光。林晓晓突然拍着胸脯说:“慕星,我帮你把这些奖牌擦干净吧!我家有专门擦金属的抛光膏,保证能把它们擦得锃亮,照得见人影!”
张慕星摇了摇头,把铁皮盒的盖子盖好,锁扣“咔哒”一声扣上,像把过去的门关上了。“不用了。”她抱着盒子站起来,阳光落在她脸上,把细小的绒毛都照得清清楚楚,“这样就好。”
氧化的痕迹是时间留下的指纹,划痕里藏着没说出口的话,就像她膝盖上的疤,不必刻意遮掩,也不必强行擦掉。它们都是她的一部分,是她跑过的路、受过的伤,是她从“飞毛腿”变成张慕星的证据。
往教学楼走时,林晓晓突然“哎呀”一声,从书包里掏出个折叠的信纸往张慕星手里塞:“差点忘了这个!王奶奶说这是跟奖牌盒放在一起的,压在最底下呢。”
信纸边缘已经泛黄发脆,折痕处几乎要裂开。张慕星展开时,纸张发出“哗啦”的轻响,像一声压抑了很久的叹息。上面是孩子气的笔迹,用铅笔写的,有些地方已经晕开了:
“今天教练夸我跑得像风,他说只要赢了省队选拔赛,就能去更大的赛场,见更多的人。可是我的膝盖有点疼,像有小虫子在咬。如果我不去省队,算不算逃跑呀?
——2020.6.17”
落款处画了只举着奖牌的小兔子,长耳朵耷拉着,像在发愁。
张慕星的手指在“逃跑”两个字上反复摩挲,指腹把纸面蹭得起了毛。突然,她把信纸折成一只纸飞机,对着跑道的方向用力扔了出去。纸飞机摇摇晃晃地掠过红色的塑胶跑道,被风托着、推着,最终轻轻落在3000米的终点线上,像一只终于找到归宿的鸟。
“不算逃跑。”她轻声说,像是在对两年前那个趴在医务室床上写日记的自己回话,“算换条路跑。”
林晓晓没听懂,却跟着使劲点头,发绳上的樱桃挂件在阳光下闪了闪,像颗跳动的小太阳。我看着张慕星抱着铁皮盒往教学楼走,步伐比昨天稳了些,膝盖的刺痛或许还在,但每一步都踩得很实,像在丈量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跑道。
走廊里的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一盏盏亮起,把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忽长忽短,忽明忽暗,却再没有半分躲闪的弧度。她经过302班门口时,蓝毛正趴在栏杆上吹口哨,看见她怀里的铁皮盒,刚想开口说什么,就被林晓晓瞪了回去。
张慕星像是没看见,径直往前走。经过公告栏时,她停了停,目光落在学生会招新启事上的“文体部”三个字上。昨天她还刻意绕着走,今天却站了足足有十秒钟,指尖在“组织校运会”那行字上轻轻点了点。
回到教室时,早自习已经开始了。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讲着函数图像,抛物线的轨迹在黑板上弯出优美的弧度。张慕星把铁皮盒塞进桌洞最深处,然后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
我看见她在页脚画了个小小的跑道,终点线旁边画着三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最左边那只手画着颗草莓,是我的;中间那只手抓着颗樱桃,是林晓晓的;最右边那只手空荡荡的,却在掌心画了颗星星。
下课铃响时,她突然把笔记本往我这边推了推,笔尖在那颗星星旁边写:“下午放学后,去喂猫吗?”
阳光从窗外涌进来,落在她的睫毛上,镀上一层金边。我想起她写在糖纸上的话——接住一片叶子只要一瞬,但带着它往前走,需要很久很久的勇气。
而此刻,有人正抱着满盒的星光,带着两道紧紧跟随的影子,慢慢走向下一个路口。跑道尽头的风里,好像真的飘来了桂花和银杏混合的香气,温柔得让人想一直走下去。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