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师心里像被丢进了一颗石子,漾起的涟漪一次又一次圈大。
不是达官,就是……更高的那类人。
但她懂规矩,能让李婆婆亲自开口的,一定不是寻常道。
于是她拂开绸布镜巾,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她开始挑胭脂,取最淡的那盒,似云初破晓。
唇色选了含蓄的朱,笑起来像是梅花瓣边的露珠。
鬓角插一枝玉兰,香气细若耳语。
夜色像是黑绸从天边轻轻一拉,长街的灯一点点亮开,金光若鱼儿游在夜色河里。
脚步声踩在长廊木板上,咚咚咚,像心跳被放大。
那人终于来了。
他一身绛色华服,料子光得能映人影,腰间垂着玉佩,走动时轻轻碰撞,有清脆的声。
灯火打在他脸上,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眉眼秀致得不像权贵,倒像细工的山水画。
几句寒暄后,气氛忽然有了别样的暧昧。
言笑间,他的眼神,会在她的唇上停比在眼上久。
云雨翻卷后,他穿好衣,像什么都未发生。
在桌上放下一首词和一条丝带。
未多言,转身就走。
门合上,屋子里的香烟却更浓了。
李师师拿起那首词,开始只是随意一瞥,可下一刻,她的瞳孔猛地收紧。
“瘦金体……”她喃喃。
那是一种极为特别的字形,像刀锋划过雪地,锋利又清绝。
而全天下能写得如此入骨的,寥寥几人——但她知道,唯有一人可与此一模一样。
她又看那条丝带,丝质滑腻如初春的水,绣纹规整无瑕,却缀着一枚细小的金雀扣。
这种物件,她只在盛大的宫宴描述中听过——宫中御用。
一阵凉意,从背脊一路爬到发梢。
她缓缓吐出一句话——
“宋……徽宗。”
香炉的炭发出轻微的爆声,像有人在暗处忍笑,又像是命运冷冷打下的节拍。
就在她怔神的刹那,窗外巷口传来一声甩鞭的脆响。
李婆婆的声音隔着院墙传来——
“师师,记住,刚才的事,你没见过,也没听过。”
语气像凉水泼在热锅铁面上,嗞嗞作响。
她缓缓将词卷起,用丝带系上,放入藏在床板下的暗格里。
但是,她心底那颗石子,却在黑暗中生了根,开始盘错出无数枝蔓——
这是荣耀,还是劫数?
师师合上烛台盖,屋内一片黑,只有窗外灯影,像一双双盯着她的眼睛。
她忽然闻到,风里有一缕若有若无的暗香,不是沉香,也不是玉兰,而是一种陌生的、带着冷金属味的香气,像是……宫墙深处才能闻到的气息。
她知道,从今夜起,自己已被某个巨大的无形之手卷入,退无可退。
夜色像翻倒的墨瓶,将整条汴河都染得漆黑。
热闹的虹桥口,多了几分悄声议论的味道。
话题不出十步一个拐弯,绕来绕去,都落到一个让人心惊肉跳的传闻上——
“你听说了吗?咱家那位——呃——天子,竟亲临……那地方。”
“你小声点!墙有耳!”
“耳?怕是龙眼都有!”
李师师听到这些零星飘进来的耳语,心里暗暗叫苦。
尽管她和李婆婆把事情捂得比琵琶的皮都紧,可还是被不知哪块砖缝漏了风。
如今,她的客人们一个个躲得比躲债还快——谁也不愿成了跟皇帝争女人的笑话。
可偏偏,仍有一个人来。
而且来得极自然,像来喝一壶老茶。
那是周邦彦。
眼角总带着一派散淡,衣裳色调低沉不浮华,然而一开口,字句像鹅毛拂水,细细生波。
师师笑道:“你是真不怕死啊。”
周邦彦抬抬下巴:“死我不怕,只怕这世上少了知音。”
“啧,嘴上抹了蜜。”她侧头,唇边勾着一味猫逗老鼠的笑。
那日,正巧是皇后生辰,宫里必是灯烛通明,好不热闹。
师师心想,徽宗忙得脚不沾地,今日该无惊扰。
于是邀周邦彦来,煮了一壶新采的春茶,摆了几盘细点,畅谈诗词人生。
两人谈到兴处,周邦彦忽一拍案:“此句意境,恰如梨花带雨。”
师师笑得花枝乱颤:“胡说,这才是杏花初开,带着三分酒意。”
笑声刚落,却听得“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一股清新的柑橘香,混着夜风的凉意,直扑面来。
只见宋徽宗,一袭月白便服,手里还提着一大堆湖州柑橘,像个急着献宝的书生。
“看——”他眉眼带笑,像春水波光晃动,“我给你带好吃的了。”
周邦彦脸色那叫一个惨白,像掉进了雪窖里,几乎不假思索地缩到床底去,衣摆像受惊的猫尾巴呼地一卷。
师师眼神一转,像抽刀般快,飞快瞥见床底的景象,立刻迎上去,笑得温柔如水:
“今儿怎么舍得来看我,还带了礼物。”
徽宗放下柑橘,一瓣瓣剥开,手指修长,指甲如雕,动作慢得像画中人复活。
“昨夜梦里见你笑,今夜就想见真人。”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仿佛世上只剩他们——
香气在屋中化开,耳边尽是绵软的话音,灯火在漆眼中映着碎金光。
床底的周邦彦,手心一点点捏成石头,心跳急得能敲碎地板。
他眼皮直跳,恨不得一跃而出,“啪”地在徽宗脸上来两记回马拳。
可他知道,这拳一出,自己怕是明早就得成“御前献首”。
三更将至,徽宗终于站起身,仍是那副温和笑意:
“我先走了,明早还有要事。”
夜风带着柑橘香,把门轻轻关上,灯影一颤。
寂静一瞬后,周邦彦狼狈地爬出来,额上沾了层灰。
他看着桌上散乱的橘子皮,和那凌乱得无法辩解的被褥,胸口的闷气像炉膛里蹿起的火焰。
“李师师!”
“嗯?”她托腮看他,仿佛什么都与她无关。
周邦彦猛提起笔,蘸墨如掷霜刀,“唰唰”几笔,纸上已现长词——《少年游》。
字锋凌厉,笔意间全是暗藏的怒意与心碎,把刚才的一切化为诗句,藏刀于词。
他写完,墨未干,便推给她。
师师一看,先是挑眉,继而拍掌大笑:“好!这样一来,天下都知道你笔可杀人。”
“你是要我死快些?”周邦彦倒抽一口凉气。
“不,”她端起琴,“我要全汴京的人唱你这首词。”
银弦一拨,声若珠落玉盘,词意流转在夜色里,如轻刀划过每个人的耳膜。
很快,这首词就像风里的火星,星星之火,遍燃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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