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睿把最后一块狗肉剁开，天已经擦黑了。风往脖子里钻，他拽了拽棉袄，补丁摞着补丁，挡不住多少寒气。脑子里尽是高霜早上送热水的样子，咳嗽一声比一声沉，跟破风箱似的，听得他手心里全是汗。
“高老弟，收摊了？”卖菜的老张佝偻着腰过来，塞给他一把蔫青菜，叶子上还结着冰，“给你妹妹煮点汤，润润嗓子。看她咳的，揪心。”
高睿往老张筐里扔了块带肉的狗骨，油乎乎的，是今天最好的一块。“给小孙子补补。”他嗓子有点哑，早上跟李忠兄弟磨牙时，被风吹得生疼。
老张假模假样推了两下，赶紧揣进怀里，手指头蹭过筐边的冰碴子：“谢了啊。对了，孙癞子的人刚才在街口转悠，你当心点。”
高睿“嗯”了一声，收拾东西的动作快了些。屠刀往腰里一别，铁壳子撞着冻硬的狗肉，“咚咚”地响。摸了摸怀里的钱袋，铜板“叮当”撞着，跟他心里的慌劲一样——今天生意不好，给了李忠兄弟那份“孝敬”，剩下的够不够买三钱当归，实在没底。
高霜的咳嗽从秋天拖到腊月，开始只是夜里咳几声，后来白天也止不住。郎中来看过，捻着胡子说，必须用当归补气血，不然拖成肺痨，就没救了。可当归金贵，前几次来，王掌柜只肯给点药渣里捡的碎末，纸包轻飘飘的，说“凑合用吧，屠户家哪那么多讲究”。
回春堂的门半掩着，药味混着炭火的热气飘出来，王掌柜趴在柜台上打盹，听见脚步声猛地抬起头，三角眼在高睿身上扫了两圈，脸又拉了下来：“又来讨药渣？跟你说过多少回，那玩意儿没用——”
“王掌柜，”高睿打断他，把钱袋往柜台上一倒，十几个铜板滚出来，有两个还沾着点狗肉腥气，“我买当归，三钱。”
王掌柜眼睛亮了亮，扒拉着铜板数了数，手指头在柜台上敲得“笃笃”响，像是在盘算划算不划算。半天，才从药柜最上层摸出个小纸包，油纸泛黄，边角卷着毛：“就这些，多一分没有。”
高睿刚要接，王掌柜又把纸包收回去，转身从另一个抽屉里捏了点黄白色的粉末混进去：“这是去年剩下的川贝，给你加半钱。”他撇着嘴，好像吃了多大亏，“看你妹妹可怜，赔本给你，别对外说。”
纸包里的当归片薄溜溜的，带着点药香，看着就是没虫蛀的好东西。高睿攥紧纸包，手指头蹭过糙油纸：“谢掌柜。”
“谢啥，赶紧走，我要关门了。”王掌柜挥挥手，却在高睿转身时又喊住他，往他手里塞了个油纸包，“刚烤的山药，给你妹妹垫垫。”
油纸包烫得手疼，高睿低头看了看，山药的甜香混着热气扑在脸上，突然想起小时候，娘也总在冬天烤山药给他吃。那时候妹妹还不会走路，弟弟还没上学，日子穷，却暖得很。
“谢了。”他低低说了句，转身快步出门。
路过巷口的糖水摊，老李正往瓦罐里添炭火，见了高睿就喊：“高屠户，捎碗梨水？我闺女前阵子咳嗽，喝这个好的。”
高睿摸了摸口袋，只剩两个铜板，够买半碗。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不了，钱得留着买药。”
老李却不由分说舀了满满一碗，往他手里塞：“拿着！记账上，等你卖了好价钱再还。”碗沿烫得手心里的老茧都发疼，梨水的甜香混着热气扑在脸上，高睿鼻子一酸，嗓子又发紧了。
“谢李哥。”
“谢啥，都是混口饭吃的。”老李摆摆手，往瓦罐里扔了块炭，火星子溅起来，“快走吧，天要黑透了。”
高睿捧着梨水往家赶，脚步比来时快了些。怀里的药包和山药隔着布贴在胸口，暖得心里发颤。他盘算着，明天把剩下的狗肉贱卖了，再去码头问问老王，能不能多扛两趟活，争取再买两钱川贝。
刚拐进鱼市后巷的窄道，两根木棍突然横过来，“咚”地砸在对面墙上，把路堵死了。
“高屠户，跑得挺快啊。”刀疤脸带着三个汉子从墙后钻出来，脸上的疤在暮色里泛着青，手里的短棍在掌心敲得“砰砰”响，“孙爷说了，你昨天伤了我们的人，今天要么卸条胳膊赔罪，要么滚出启元京。”
高睿把药包往怀里紧了紧，后腰的屠刀硌着肉，铁壳子冰凉。他往旁边退了半步，后背靠着斑驳的土墙，墙皮蹭着棉袄上的补丁：“我没闲钱给你们买膏药，要打就来。”
刀疤脸狞笑一声，挥棍就砸：“敬酒不吃吃罚酒！”
风带着狠劲扫过来，高睿往旁边一闪，短棍砸在土墙上，溅起一片灰，迷了他的眼。他刚要拔屠刀，斜刺里突然冲出来个黑影，快得像阵风——那人攥住刀疤脸的手腕往反方向一拧，只听“咔嚓”一声，短棍“当啷”掉在地上，接着是杀猪似的惨叫。
“欺负个卖肉的，算什么本事？”
高睿愣了。来人身子挺高，穿件洗得发白的短褂，袖口磨破了，露出的手腕上全是冻疮。手上戴着双磨破的粗布手套，指关节又粗又硬，全是老茧。他没回头看高睿，一脚踹翻扑上来的另一个汉子，动作快得像豹子，膝盖顶在那人肚子上，能听见闷响，招招都往关节上使，看着不像码头扛活的，倒像练过。
剩下两个汉子对视一眼，举着棍不敢上前。刀疤脸疼得直哆嗦，捂着脱臼的手腕喊：“点子硬，撤！”
那两人架着同伴，连滚带爬地跑了，短棍掉在地上，被其中一个人踩了一脚，滚到高睿脚边。
巷子里只剩他们俩，那人拍了拍手上的灰，手套里的指关节动了动。高睿这才看清，他左眉骨有道疤，从眼角一直划到颧骨，像条蜈蚣趴在脸上，看着挺凶，眼神却很静，像深潭里的水。
“谢了。”高睿松了手，屠刀的铁壳子硌得腰眼发酸，没出鞘——这人刚才下手太狠，得防着点。
“举手之劳。”那人声音有点哑，像嗓子里卡着沙，目光落在他怀里的药包上，油纸边角露出来，印着回春堂的记号，“给家人抓的？”
“嗯，我妹妹病了。”高睿没多问，这人下手狠，看着不像善茬，但刚才确实救了自己。他从怀里摸出那碗梨水递过去，“这个，谢礼。”
那人低头看了看梨水，热气在他下巴上凝成白汽：“不用。”
他转身要走，突然又停下，像是想起什么：“我叫秦珂，在码头扛活。最近有批货要卸，缺个有力气的，一趟五十文，干不干？”
高睿心里一动——五十文够买两天的药了，够高霜喝两顿带川贝的汤药。他打量着秦珂，对方脸上的疤在最后一点夕阳里泛着红：“为什么找我？”
“你刚才没拔刀。”秦珂嘴角扯了扯，像笑又不像，露出半颗黄牙，“是个护家的，靠得住。”他从怀里摸出块碎银，塞到高睿手里，银子冰凉，带着他手心的汗味，“这是定钱，明天卯时码头见。”
高睿攥着碎银，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的老茧。看着秦珂的背影消失在巷口，那人走路脚跟不着地，轻得像猫，棉鞋踩在雪地上，没什么声响——这绝不是普通力夫。
到家时，高墨正在院里磨柴刀，刀刃在暮色里闪着冷光，跟高睿腰里的屠刀似的。见他回来，少年赶紧放下斧头，手在棉袄上蹭了蹭：“哥，你咋才回来？我去巷口看了两趟，冻得脚都麻了。”
“遇到点事。”高睿把药包递给弟弟，“先拿进去，别让你妹妹看见外面的血。”
高墨这才注意到，哥哥袖口沾着点暗红，像是血渍，没敢问，攥着药包往屋里跑，棉鞋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响。
灶房里，高霜正蹲在地上烧火，听见动静，慌忙把一块带血的布巾往灶灰里塞，指尖被烫了一下，猛地缩回来，往围裙上蹭了蹭。
“哥，你回来啦？”她站起来，袖子上沾着黑灰，遮不住手腕上的冻疮，红肿得像发面馒头，“我把锅刷干净了，就等药了。”
高睿把梨水递给她：“先喝这个，老李给的，润嗓子。”
高霜捧着碗，小口小口抿着，眼睛弯成了月牙，梨水的甜香混着她的呼吸，在冷飕飕的灶房里散开：“真甜。哥，你也喝。”
她把碗往高睿嘴边递，高睿摇摇头：“你喝，我不渴。”
高霜刚要再劝，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弯着腰直发抖，她死死攥着碗沿，咳到最后，一口血咯在地上，红得像泼翻的朱砂。
“霜儿！”高睿伸手扶住她，掌心触到她后背的骨头，尖得硌人，像一按就会碎。
“哥，我没事……真的……”高霜喘着气，把山药往他手里塞，油纸包还热乎着，“你吃，我不饿。早上娘托梦了，说男人干活得吃饱。”
高睿没说话，接过山药往嘴里塞，面疙瘩似的，噎得脖子直鼓。他往药罐里倒水，当归和川贝的气味漫开来，苦得呛人，像要把肺都咳出来。
“明天我去码头干活，”他突然开口，声音很沉，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秦珂介绍的，就是刚才救我的人，一趟能赚五十文。”
高墨正蹲在灶门口添柴，听见这话动作顿了顿：“就是那个脸上带疤的？我刚才好像看见他往码头方向走了，走路怪怪的。”
“嗯。”高睿盯着药罐里翻滚的药汁，“他不像普通人，但欠着人情，总比孙癞子那帮杂碎靠谱。”
高霜捧着空碗，她看着哥哥紧绷的侧脸，“哥，”她轻声说，声音比梨水还甜，却带着点发颤，“要不……我别喝药了？我听张婶说，城外的庙里求符很灵，我去求一张，说不定就好了。”
高睿猛地抬头：“胡说什么？药必须喝。”他攥着药罐的手紧了紧，“等哥赚了钱，就带你去看城里最好的大夫，让你冬天不用再烤火，夏天能穿新裙子。”
高霜没说话，只是把碗往灶台上放，高睿看着药罐里的药汁渐渐稠起来，突然想起秦珂刚才的话——“你刚才没拔刀”。他摸了摸后腰的屠刀，是啊，他没拔刀，不是不敢，是不能。刀拔出来，见了血，事就大了。他出事了，弟弟妹妹怎么办？
可秦珂又说他“靠得住”。高睿扯了扯嘴角，露出点苦笑，他靠得住吗？连妹妹的药钱都凑不齐，连弟弟的笔墨都买不起，这样的人，谁能靠得住？
药熬好了，他把药汁倒进豁口瓦罐里，药香混着川贝的苦气漫开来。高霜刚要伸手接，高睿却先端起来，仰头“咕咚咕咚”喝了大半，药汁顺着嘴角往下流，苦得舌头都麻了。
“哥，你喝这个干啥？”高霜急了，伸手去抢。
“你那碗加了糖，”高睿抹了把嘴，苦味从喉咙一直钻到胃里，“我这碗苦，败火。”
高墨蹲在灶门口，他没说话，却把柴劈得更碎了，好像这样就能帮哥哥分担点什么。
夜色漫进灶房时，高睿把剩下的药汁倒进另一个碗里，往里面掺了点红糖，用筷子搅了搅。红糖是高霜去年生日时，他用半只狗肉换的，一直省着没舍得吃。
“喝吧，不苦了。”他把碗递给妹妹，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喝，心里盘算着明天码头的活——五十文，得抓紧挣。
至于秦珂，管他是什么人，只要能让弟弟妹妹活下去，哪怕是刀山火海，也得闯一闯。高睿摸了摸腰间的屠刀，这一次，没觉得凉，反倒像握住了点实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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