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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铭哥儿,这是这个月的工钱,你点点。”月底分账时,三伯把一串沉甸甸的铜钱递给李铭,旁边的婶子们也捧着自家的钱袋,个个眉开眼笑。

李铭摆摆手:“我那份先存着,给作坊添口新锅。大伙家里都等着用钱,先分了。”

“那哪行!”三伯急了,“这主意是你想的,手艺是你教的,你该拿双份!”

“就是!要不是铭哥儿,咱还在啃树皮呢!”

“我家柱子都能上学了,全靠铭哥儿!”

众人七嘴八舌地劝,李铭拗不过,只好收下自己的那份。

他看着族人们手里的铜钱,心里比自己挣钱还踏实,当初那个连饭都吃不饱的李家,如今终于有了活气。

最让人意外的是李瑾。

他不再是那个被捧在手心的“文曲星”,却成了作坊里最抢手的劳力。

每天天不亮就扛着石杵去捣浆,石杵抡得比谁都欢,中午领两块糖糕,下午接着干,傍晚就蹲在谷口看夕阳,嘴里哼着没人听懂的调子。

有回李铭路过,见他正用树枝在地上画圈圈,画得歪歪扭扭。

“画啥呢?”李铭蹲下来问。

李瑾指着圈圈,含糊地说:“纸...钱...”

李铭愣了愣,忽然明白过来,他是在数每天造了多少纸,换了多少铜钱。

这傻子虽不懂算计,却也知道,如今大家不再饿着肚子,是因为那些黄澄澄的草纸。

“对,是纸,是钱。”李铭摸出块糖糕给他,“好好干,明天给你加快肉。”

李瑾咧嘴笑起来,口水沾了满脸,却把糖糕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像是藏了个宝贝。

这天傍晚,老族长把李铭叫到祠堂,指着墙上新挂的族谱:“铭儿,你看,这上头添了不少名字。”

李铭抬头,见族谱上密密麻麻写着新名字,都是这几个月添的新生儿。

从前三年没添过一个,如今作坊里的婆娘个个面色红润,再也不用饿肚子,自然就有了娃。

“族长,这是大伙的福气。”

“是你的功劳。”老族长颤巍巍地拍着他的肩,“李家欠你的,这辈子怕是还不清了。往后这家族,就交给你了。”

“族长,路还长着呢。”李铭笑了笑,“等纸坊再稳些,咱就去镇上开个铺子,再往后,去州里,去京城...”

老族长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眼里的光比年轻时还亮。

祠堂外的空地上,孩子们的读书声混着作坊的吆喝声,像首乱糟糟却热热闹闹的歌,唱着李家村崭新的日子。

苏婉清托人送来的芝麻饼还在怀里,带着点余温。

李铭摸了摸饼子,忽然想起那姑娘红着脸递饼的模样,嘴角忍不住往上扬。

秋收后的黑风口作坊,总算有了喘息的空当。

新搭的草棚下,晒纸的竹篾架排得整整齐齐,黄澄澄的草纸像叠起的金砖,等着被捆成捆送往县城。

李铭蹲在账台前,核对着苏婉清捎来的订单,指尖划过“五百捆”三个字时,嘴角忍不住往上扬,这数字,够全族老小嚼上三个月的白米了。

“铭哥儿,王婶问这新出的麻纸要不要加些松烟,说是能防蛀。”小五跑过来,手里攥着张刚裁好的纸样,边角还带着新鲜的纤维毛。

李铭接过来看了看,纸色发灰,却比寻常草纸紧实:“让她试二十张,加松烟的价抬两文,记着跟苏姑娘说清楚。”

他顿了顿,又道,“下午让大伙歇半天,把晒谷场的石碾修修,冬天该碾米了。”

小五应着跑开,李铭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日子像作坊里的纸浆,渐渐熬出了稠度。

只是夜深人静时,总有些东西在心里翻腾,那日文斗时背出的诗句,苏婉清递来的旧书卷,还有老族长望着族谱时那句“李家总得有人走出去”,像根细针,时不时扎他一下。

他终究没放下科举的念头。

这念头冒出来时,连自己都愣了愣。

作坊的生意蒸蒸日上,族人不再饿肚子,按理说该满足了。

可他忘不了穿越初时,原主被累死在田埂上的憋屈;忘不了李财敲诈时,父母弯腰赔笑的模样;更忘不了周扒皮指着他鼻子骂“泥腿子”时的嘴脸。

这世道,光有钱还不够,得有站着说话的底气,而科举,仍是这寒门最硬的腰杆。

“你想读书?”老族长听完他的想法,烟杆在桌角磕得邦邦响,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诧异,“那可不是刨地造纸,得熬灯油费脑子,你这身子骨...”

“族长放心,我熬得住。”李铭从怀里掏出本磨破了角的《论语》,是苏婉清送的,“白天管作坊,晚上学,误不了事。”

老族长盯着那本书看了半晌,忽然往起一站:“我给你寻个人。”

三日后,族长领着个干瘦的老汉走进李铭家。

老汉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拄着根竹杖,眼神却亮得很,像藏着两星火苗。

“这是陈先生,前几年在州府教过书,遭了点变故才回了乡下。”老族长往炕边让了让,“你要是肯学,就拜他为师。”

李铭连忙作以,见陈先生的目光落在炕桌上的草纸上,纸上还压着半截炭笔,那是他夜里偷偷练字的痕迹,笔画歪歪扭扭,像爬满了虫子。

“字是门面,也是骨头。”陈先生拿起炭笔,在纸上轻轻一划,笔锋稳得像扎根的老树,“连笔都握不稳,谈何经义?”

这话戳中了李铭的痛处。

他穿越前练的是硬笔,握着毛笔总像捏着条滑溜的鱼,笔画要么软得像面条,要么硬得像柴禾。

陈先生倒也不急躁,从握笔姿势教起,让他先在沙盘上划横,说什么时候横划能像扁担似的两头沉中间挺,再碰墨。

于是李铭的日子,被劈成了两半。

白日里的他,是作坊里说一不二的“铭哥儿”。

天不亮就往谷里钻,看煮浆的火候,查晒纸的厚薄,跟送纸的牛车交代:“苏记的货要捆紧些,别让雨打湿了角。”

遇见婶子们争执裁纸的尺寸,他捡根芦苇杆在地上一画:“裁成两尺宽,正好能折成四折,学生装书包里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