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铭坐在小桌前,看着父亲亲手做的木桌,摸着母亲温好的粥碗,心里踏实得很。
最让人暖心的是李瑾。
他每天早上天不亮就来李铭家,蹲在书桌旁,等着帮李铭磨墨。
他磨墨的姿势很笨拙,墨锭在砚台里转得歪歪扭扭,墨汁溅到手上、衣服上,也不在意,只是盯着砚台,生怕磨得不够细。
等李铭开始读书,他就蹲在旁边,安安静静的,不吵也不闹。
只有当李铭翻书的时候,他才会小声问一句:“饿...饿不饿?”
声音含糊,却带着真切的关心。
王氏见了,总多拿块糖糕塞给他:“瑾儿真是个实诚孩子,陪你铭哥读书,这糖给你吃。”
李瑾接过糖糕,却不立刻吃,而是小心翼翼地塞进怀里,等李铭中午歇脚的时候,再掏出来递给他:“铭哥...糖。”
李铭看着他满手的墨汁,还有怀里揣得皱巴巴的糖糕,心里又暖又酸,摸了摸他的头:“瑾儿吃,哥不饿。”
李瑾这才咧开嘴笑,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却先把糖糕掰成两半,一半塞给李铭,一半塞进自己嘴里,甜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入秋的夜越来越长,李铭家的灯总是亮到后半夜。
他坐在炕边的小桌前,手里握着全族凑钱买的狼毫笔,在细宣纸上写着策论,砚台里的墨香混着小米粥的甜香,在屋里弥漫开来。
窗外,偶尔传来作坊里李瑾捣浆的声音,轻得像远处的风声,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秋阳透过窗棂,在李铭家的土墙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陈先生坐在炕沿上,手里捏着李铭刚写的《论农桑》测论,指尖顺着纸页滑动,眉头渐渐拧成了疙瘩。
炕桌上的粗瓷碗里,茶水早已凉透,却没人顾得上喝。
“你的策论,”陈先生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沉了些,“‘草木灰肥田、堆肥养地’说得实在,连怎么堆肥、多少草木灰配多少土都写得明明白白,这是好处。可你再看这里,”他用竹杖指着策论中间一段,“只说‘肥足则苗壮’,却没引半句经义,读起来像本农书,少了点文人的风骨。”
李铭凑过去看,那一段确实全是实操经验,没提半句古籍。
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先生,我总觉得经义太绕,不如说实在事来得痛快。”
“痛快是痛快,可科举考的是‘经义策论’,不是‘农桑手册’。”陈先生放下策论,捻了捻胡须,“你务实是优势,但若少了经义撑着,就像你造的纸少了韧草纤维,看着结实,实则缺了筋骨。”
李铭没说话,心里却琢磨开了。
之前童试,考官或许看中他的“实在”,可秋闱是乡试,考官都是饱学之士,若只说农桑琐事,怕是真要吃亏。
陈先生见他低头沉思,语气软了些:“明日我带你去县学,拜访周教谕。他是州府有名的宿儒,最懂策论的门道,让他给你点拨点拨。”
第二日清晨,李铭特意换了件浆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把策论仔细折好,塞进怀里。
陈先生拄着竹杖走在前面,他穿的长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却依旧浆洗得干干净净,每走一步,竹杖都在青石板上敲出笃笃的响,像在给李铭打气。
县学设在县城东头,红墙黑瓦,门口挂着块“靖朝县学”的木牌,字迹苍劲。
进了大门,院子里栽着几棵老槐树,树下摆着石桌石凳,几个穿长衫的秀才正围着讨论经义,见陈先生进来,都停下话头,拱手道:“陈先生好。”
陈先生点点头,引着李铭往正堂走。
周教谕早已在堂内等候,他留着三缕长须,穿件藏青色官袍,桌上摆着套《十三经注疏》,书页间夹着不少朱笔批注。
“这便是你的学生李铭?”周教谕目光落在李铭身上,带着几分审视,“前几日县学传阅你的《论治水》策论,‘竹管引水’之法,倒是别致。”
李铭连忙作揖:“晚辈李铭,见过周教谕。”
“不必多礼。”周教谕摆了摆手,接过陈先生递来的《论农桑》策论,逐字逐句读起来。
堂内静得很,只听见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李铭的手心渐渐冒出细汗,忍不住偷偷看了眼陈先生,见他神色平静,才稍稍放款心。
半晌,周教谕放下策论,指尖在“草木灰肥田”四字上敲了敲:“‘草木灰含碱,可去土中瘴气;堆肥需分层,秸秆与粪土相间’,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好见识,比那些空谈‘重农’的策论强百倍。”
李铭刚要道谢,却听周教谕话锋一转:“可你缺了点‘文气’。你说‘肥足则苗壮’,为何不引《孟子・梁惠王》里‘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既合农桑之理,又有经义支撑,岂不是更周全?”
这话像道惊雷,让李铭瞬间醒过神来。
他之前写策论,总想着把自己知道的农桑法子写全,却忘了经义才是策论的“骨架”。
就像他造的纸,光有纤维不成,还得有纸药凝合,才能成张。
“晚辈愚钝,竟没想到这一层。”李铭躬身道。
“不是愚钝,是没摸透策论的门道。”周教谕笑着说,“你常年在田间、作坊忙活,眼里见的都是实在事,这是你的根;经义是枝叶,根壮才能叶茂,可若少了枝叶,根也显不出精神。”
陈先生在旁补充:“教谕说得是。你往后写策论,先把实在事摆出来,再找对应的经义往上搭,就像你造纸时掺韧草,草掺得好,纸才又韧又挺。”
李铭点点头,把“引《孟子》证农时”记在心里,指尖在衣襟上悄悄划了个“孟”字,怕转头就忘。
从正堂出来,周教谕邀他们去西侧的讲堂,说正好有几个秀才在讨论经义,让李铭也听听。
讲堂里摆着十几张竹制书桌,桌面上刻着不少歪歪扭扭的字,想来是学子们常年摩挲的痕迹。
几个秀才围坐在石桌旁,见周教谕进来,都起身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