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轩没再吭声,号房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李铭继续往下写,把族里“分粮到户、互助垦荒”的事也写了进去:“治荒不能只靠官府,还得靠百姓互助。
吾族设‘互助仓’,有余粮的帮没粮的,有力气的帮没力气的,荒年过后,田没荒,人也没散。”
傍晚交卷时,监考官特意在李铭身边停了停,拿起他的策论看了两眼,指着“空碗辨水源”几个字问:“你这法子,真能在旱年找到水?”
“回大人,”李铭躬身道。
“嘉靖十六年,吾乡大旱,吾用这法子在村东挖井三丈,至今清泉不断,全村三十亩田都靠那口井灌溉。去年邻村旱,也用这法子挖了井,救了不少人。”
监考官点了点头,把策论还给李铭:“好法子!如今不少策论都写‘开仓放粮’‘祭天求雨’,像你这样写实在法子的,少见。好好准备第三场,别慌。”
走出贡院时,天已经黑了。
小五他叔提着灯笼在等,灯笼上糊的就是李家造的桐油油纸,风吹过来,纸不晃也不渗水。
“铭哥儿,今天考得咋样?”小五他叔接过竹箱,灯笼光映着他的脸,满是期盼。
“还行。”李铭笑了笑,“写的都是咱村治旱的事,监考官说还行。”
“那就好!那就好!”小五他叔搓着手。
“刚听人说,刘轩第二场策论只写了半页,就交卷了,脸都白了!”
李铭没接话,心里却想着第三场的论表。
论表要写得条理清晰,还得有实务支撑,他得晚上再温温苏婉清送的《策论选》,里面有不少论表的写法。
第三场考论表,要求写一篇劝农兴实业疏,写给巡抚大人的。
李铭坐在号房里,手里攥着《策论选》,翻到论表那一页。
苏婉清在旁边用红笔标了条理清晰,虚实结合六个字。
他深吸口气,想起作坊里张婶煮浆的火候、三伯伐竹的分寸、李瑾捣浆的力气,提笔落下标题:《劝农兴实业疏》。
开头他没写空泛的臣闻,而是直接写:“臣李铭,李家村布衣秀才也。尝历嘉靖十六年大旱,见百姓饥寒,遂教族人掘井、造纸,方得饱腹。
今闻巡抚大人欲兴农,臣不揣冒昧,谨献实业之策,以佐农兴。”
接着,他分了“寻水兴农”“造纸助农”“设坊富农”三部分来写:
“一曰寻水兴农。旱年之时,以空碗覆地,听声辨泉,三丈之内必有水。
涝年之时,以竹管引水,顺地势而布,不费人力而水自流——此皆臣亲践之法,可推广于各村,使田禾不枯,百姓不渴。”
“二曰造纸助农。芦苇、桑皮皆可造纸,桑皮纸可书文告,桐油油纸可护粮。
臣族造此二纸,每月可换米五十石,族人皆得饱腹,再无饿殍。
若推广此法,使各村皆有纸坊,则农家多一营生,国库多一税源。”
“三曰设坊富农。纸坊需分工:男者伐竹、煮浆,女者晒纸、裁纸,老者教童、记账。
臣族设坊,二十户农家,月入皆过百文,比种地多三倍之利。
若官府能助农家设坊,免其杂税,则农兴而业旺,业旺而民富。”
写得正顺,突然听见刘轩在隔壁号房叹气,声音里满是烦躁。
李铭瞥了眼门缝,见刘轩正抓着头发,桌上的论表只写了个标题,笔尖上的墨都干了。
“李兄,”刘轩又低声喊。
“你那论表的结构怎么写的?借我看看!我以后肯定报答你!”
李铭没理他,继续往下写,最后落款:“臣李铭谨上,嘉靖十九年秋。”
交卷时,监考官拿起李铭的论表,翻了两页,忍不住对旁边的副考官说:“这秀才的论表,字字都是实情,比那些写王道乐土的强多了!你看这纸坊分工,连男耕女织都考虑到了,实在!”
副考官凑过来一看,也点了点头:“是个懂实务的!巡抚大人要是见了,肯定喜欢!”
李铭走出号房时,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三场考试下来,他写了近万字,手都酸得抬不起来。
贡院门口,小五他叔早牵着牛车在等,车上还放着个新的布包,里面是王氏刚烙的芝麻饼,还有苏婉清托人送来的一封信。
“铭哥儿!可算考完了!”
小五他叔赶紧迎上来,接过竹箱。
“快上车歇会儿!婉清姑娘托人送了信,说等你回去,苏记有好消息!”
李铭坐在牛车上,拆开信,是苏婉清娟秀的字迹。
“三场考完,定是辛苦。我在苏记备了新磨的墨,等你回来,给我讲讲考场的事。秋闱天冷,路上别冻着,我盼着你平安归来。”
信的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兰草,跟她布包上的花纹一模一样。
李铭把信叠好,放进怀里,又摸了摸竹箱里的桑皮纸。
那上面写满了他的实务经历,也写满了全族的期盼。
七天后,州府贡院外墙的红榜前,天刚亮就挤满了人。
李铭背着半旧的竹箱,站在人群后头,指尖把苏婉清送的薄荷香囊攥得发皱。
那香囊里的薄荷味混着清晨的露水气,本该安神,却压不住他心里的慌。
“让让!让让!”以个穿短打的汉子扛着扁担挤过去,差点撞着李铭的竹箱。
“听说今年解元定是张举人的公子,人家可是州府学官亲点的好苗子!”
旁边几个学子跟着附何。
“我也听说了,张公子的策论写得妙,光仁政爱民四个字就引了十几句经义,哪像咱,净写些庄稼事。”
李铭往人群前头凑了凑,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能看见红榜上密密麻麻的黑字,却看不清开头的名字。
他想起秋闱第三场写“劝农兴实业疏”时,监考官驻足的模样,又想起陈先生说“实务入策,方能振聋发聩”,心里忽上忽下的。
要是中不了,怎么对得起族里凑的三两二钱银子,对得起王氏每天温的小米粥,对得起李瑾蹲在窗根下陪他熬夜的模样?
“铭哥儿!你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