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清晨秦墨亲自送药后,沈雨晴的心悸确实平复了许多,但心底某种更深的不安却被搅动了。每当那碗深褐色的药液下肚,尤其是尝到其中那抹独特的苦涩——那是丹参根茎深处最本质的味道——一种莫名的恐慌就会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让她呼吸急促,甚至比心悸更难受。
她开始找借口拖延喝药,或者偷偷倒掉一点。但秦墨的短信总是精准地在服药时间后半小时发来:“药力已行至经脉,可有暖意?”或是“今日舌下可仍有瘀点感?”他像个洞察一切的守护者,或者说,监视者。
终于,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沈雨晴端着那碗让她莫名抗拒的药,手抖得厉害。窗外的闪电撕裂夜空,刹那间照亮了她惨白的脸。一声惊雷炸响,她手一松,瓷碗摔得粉碎,深色的药汁如同干涸的血迹,泼洒在浅色的地板上。那浓郁的、独特的苦涩药味猛地蒸腾起来,将她彻底淹没。
记忆的闸门,在这一刻轰然洞开。(童年回忆)
也是这样一个雷雨天。潮湿的、破败的老屋,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比此刻浓郁十倍的苦涩药味。
“晴晴,乖,把药端给妈妈。”外婆的声音沙哑而疲惫。
小雨晴踮着脚,小心翼翼地端着那个比她脸还大的粗瓷碗,碗里是深红近黑的药汁,几片丹参的根茎沉在碗底,像狰狞的水虫。那是妈妈喝的药,一天三顿,从不间断。
妈妈躺在床上,曾经美丽的脸庞枯槁得吓人,眼神空洞地望着漏雨的屋顶。她是因为生小雨晴时落下的病,大夫说“血瘀”,说“心脉受损”,说必须长期服用丹参。
“妈…妈妈,喝药了。”小雨晴怯生生地喊。
床上的女人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碗上,突然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和哭泣:“我不喝!拿走!苦!太苦了!都是它…都是它害了我…!!”
她猛地一挥手,碗被打翻,滚烫的药汁泼了小雨晴一身,烫红了她的手臂,那令人作呕的苦涩气味瞬间浸透了她的衣服、她的皮肤、她的每一个毛孔。
妈妈还在哭喊,哭喊命运的苦,哭喊身体的痛,哭喊这无尽头的、丹参带来的绝望。外婆冲进来,一边流泪一边收拾残局,抱着吓呆了的小雨晴喃喃道:“没办法啊…病了就得吃药…再苦也得吃啊…”
从那以后,“丹参”两个字,连同那绝望的苦涩气味,就和妈妈的眼泪、家庭的愁云、以及一种沉重的负罪感(是她让妈妈生病的)死死缠绕在一起,成了她童年最深的梦魇。她潜意识里觉得,是这苦药夺走了妈妈的笑容,是这苦药让家变得不幸。
(现实)
沈雨晴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在一片狼藉的药汁和碎瓷片中,蜷缩起身体,失声痛哭。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过往,伴随着丹参的味道,汹涌而至,几乎将她溺毙。
原来,她抗拒的不是药,而是药背后那段灰暗无光、充满苦涩和无力感的岁月。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有力的手臂轻轻将她圈住。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到秦墨不知何时来了,他蹲在她面前,白大褂的下摆浸在药渍里也浑然不觉。他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冷峻,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温柔。
雷声渐远,只剩下淅沥的雨声。
“对…对不起…”沈雨晴哽咽着,“我不是故意…”
“我知道。”秦墨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不是药的错,也不是你的错。”
他扶她到沙发上坐下,拿来温水和毛巾,仔细地替她擦去手上和脸上的药渍,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丹参,”他缓缓开口,声音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本草纲目》言其‘活血,通心包络’,能破宿血,补新血。它本身,只是一味尽力修复伤痕、守护心脉的药。它治愈了许多人,你的母亲…或许也曾因它而减轻过痛苦,延长了陪伴你的时光。”
他看着她盈满泪水的眼睛:“它承载不了那么多人间的苦楚和命运的重压。你厌恶的,是那段疾病带来的绝望,而不是这味努力修补伤痕的药。”
秦墨从随身带来的药袋里取出一点干枯的丹参切片,放入一杯热水中,递给她:“别喝,只是闻一闻。抛开记忆,只感受它本身。”
沈雨晴颤抖着接过杯子。温热的水汽蒸腾起来,带着药香。她闭上眼,努力剥离那些痛苦的记忆碎片。第一次,她在那片苦涩深处,嗅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坚韧的草木清香。
“我…”她声音沙哑,“我好像…一直被困在那个打翻药碗的下午。”
“那就从现在开始,走出来。”秦墨的语气不容置疑,却充满了支撑的力量,“药,我会帮你调整,加入更多甘平之味调和。但心药,需要你自己来煎。正视它,然后,放下它。”
窗外的雨停了。月亮从云层后透出微弱的光。
沈雨晴看着地上那片狼藉,又看看手中杯子里缓缓舒展的丹参切片,它们不再像狰狞的水虫,反而像在努力绽放的、深红色的小花。
那夜之后,治疗才真正开始。每一次服药,都像一次对过往的告别。苦涩依然存在,但沈雨晴开始学着分辨,哪些是药的本味,哪些是岁月强加给它的、本不该属于它的沉重。
丹参,这味曾蚀骨入髓的苦药,终于开始显露出它深藏的、疗愈的“丹心”。而秦墨,这个用医术和洞悉陪伴她的男人,也成了她走出阴影、破瘀生新的最重要的一味“引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