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衡的声音陡然压低,露出几分惊惧:“重则当场炸炉!前几日就是因为下官一时疏忽,一座小炉炸膛,铁水毒气喷出,当场伤了十几个弟兄!现在都还在卧床休养呢!”
为了增加可信度,他立刻朝早已候命的图拉使了个眼色。
图拉会意,立即带着两名蛮兵,抬来两块尺寸相仿的铁锭。
一块是流水线产出的优质钢锭,通体黝黑,质地紧密。
另一块却是图拉按赵衡吩咐,用最原始粗糙方法炼出的劣质品,表面坑洼,布满气泡杂质,仿佛中了剧毒。
“公公再看这个!”赵衡指着那块劣铁,无奈摊手,“这便是整修不及时强行炼出的中毒废钢!看着像样,内里早被毒气侵蚀得不堪一击,根本不能用来打造兵器!”
刘成盯着那块极差的铁锭,疑信参半。
赵衡微微一笑,对刘成身后那队威风凛凛的内廷禁卫道:“有劳这位禁卫大哥,拔刀一试便知真假。”
一名魁梧禁卫在刘成示意下上前,抽出腰间那柄大内特制的精钢宝刀,寒光逼人。
他走到劣质铁锭前,深吸一口气,猛地全力劈下!
“咔嚓!”
一声脆响,那看似坚硬的铁锭竟如豆腐般应声裂成两半!断口处蜂窝状的气孔与杂质一览无余。
禁卫自己都懵了,没想到这铁如此不堪一击。
“禁卫大哥,再试试这块。”赵衡指向那块优质钢锭。
禁卫憋着一股劲,再次举刀,用尽全力狠狠劈下!
“当——!”
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炸响!火星四溅!
禁卫感觉自己像劈在了铁山上,巨大的反震力震得他虎口发麻,宝刀差点脱手!
再看那钢锭,上面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印。
而他那柄引以为傲的宝刀,刀刃上赫然出现了一个醒目的豁口!
一脆一硬,天壤之别!
这震撼且不容置疑的对比,让所有京城来的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赵衡摊着手,脸上写满了无可奈何的苦楚:“公公这下明白了吧?这火毒,正是我黑石谷的心腹大患!一日不除,我这炼钢法就是镜花水月,产量永远上不去。”
他话音一转,脸上瞬间换上惊喜,对着刘成深深一躬。
“不过现在好了!您来了!朝廷派的神匠专员也马上就到!那化解火毒的秘药配方,是我偶然从一部南胡古籍所得,配制使用都极复杂,差之毫厘便会失效。眼下仅有下官和几个亲信知晓。下官正愁才疏学浅,难以将此神铁发扬光大呢!”
“朝廷专使能人辈出,若能彻底解决这火毒难题,让我黑石谷高炉日夜轰鸣,那下官真是感激不尽!我代表秋水关数十万将士,叩谢公公,感念陛下天恩浩荡!”
言辞恳切,姿态低到了尘埃里。
然而,刘成那张惯常挂着假笑的脸,此刻却彻底凝固了。
笑容僵在脸上,比哭还难看。
他看着地上碎成两半的劣铁,又看看赵衡那双无比真诚和热切的眼睛,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他!被耍了!
凭着在宫里几十年明争暗斗练就的直觉,他百分百肯定,眼前这个年轻人,给自己下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套儿!
什么火毒,什么秘药,全是放屁!
可他拿不出证据!
人证物证,赵衡准备得天衣无缝。连他最信任的禁卫,都成了对方证人!
他该怎么办?
硬接?赵衡说得清清楚楚,这炉子会炸,炼出的钢是废品!
真出了炸炉死人这等大事,责任谁来担?他刘成担得起?那帮专使担得起?
不接?
那此行最大的目的就彻底落空!
他声势浩大地来,灰头土脸地走,这张老脸往哪搁?
回京城又如何向那位对他寄予厚望的陛下交代?
进一步是万丈深渊,退一步是颜面扫地。
平生第一次,他引以为傲的权谋心计,在对方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实力和近乎无赖的手段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眼前这个年轻人,远比他想象的,要棘手一百倍、一千倍!
监军太监刘成的营帐内,灯火摇曳彻夜。
那张惯常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爬满了难以掩饰的疲惫与阴郁。
他枯坐了一整夜,反刍着赵衡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表情。
强抢?
这个念头刚冒头就被狠狠掐灭。赵衡那该死的火毒之说,像一道横亘天堑,死死堵住了所有可能。
他刘成可以不信,但炼废神铁的滔天罪名,他赌不起,更担不起。
痛苦撕咬着他,他终于承认——与这小小边将的较量,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天刚破晓,刘成再次召见了赵衡与陈雄。他脸上挤出的笑容,褪去了昨日的虚假倨傲,只剩深深的疲乏和忌惮。
一夜煎熬,他清楚黑石谷这块肥肉,他一口吞不下了。
必须让步。
“赵将军少年英才,咱家佩服。”
刘成不再遮掩语气里的自嘲,“回帐后细想,将军所言火毒关系重大,确不宜操之过急。”
他目光转向赵衡,一字一句吐出自己能做的最大妥协:
“咱家会禀明陛下,黑石谷地处边陲,情况复杂,冶炼之法未臻完善。为保万全,这山谷……依旧由赵将军你代为掌管。”
他刻意加重了代为二字,字字如钉,钉死一个事实——山谷,终究是皇家的。
“但是,”他话锋陡转,眼中精光一闪,“将军也不能让陛下和朝廷白白担这风险!你需即刻立下军令状:自下月起,每月上缴新式横刀五百把,破甲箭一万支,充实国库,不得有误!”
“同时,咱家带来的这队禁卫军,俱是大内精锐。就留在此地,协助将军守卫黑石谷……也算是,保护将军安危了。”
赵衡与陈雄对视一眼,瞬间读懂了对方。
这是刘成的底线,一个充斥着妥协与制衡的结果。赵衡保住了黑石谷的根本,但京城枷锁也已套上脖颈——庞大生产重担、时刻窥探的皇帝耳目。
“下官谢公公体恤!谢陛下天恩!”
赵衡毫不迟疑,应声行礼,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感激涕零,仿佛捡了天大的便宜。
一场无声的搏杀,落幕。
赵衡亲自恭敬地将这尊大神送出秋水关。目送那皇家仪仗消失在官道尽头,他脸上强撑的笑容才缓缓敛去,只剩一片冷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