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雄的书房,唯余二人,空气凝滞。
老将军亲手为赵衡斟茶,凝视着这一个月内搅动边关风云的年轻人,眼神复杂难明。
“这火毒的双刃剑,你使得妙。”陈雄声音沙哑低沉,“既保住了根基,又没让刘成空手而归,给了京里面子。很高明。”
他话锋骤然沉下:“但你要记住,自今日起,你在京城那些大人物眼中,已然不同了。”
“你不再是那个可有可无,随时可抛的罪皇子。”
陈雄的目光如刀,钉在赵衡脸上,字字千钧:“你已成了一个手握神兵,坐拥宝山,尾大不掉的……藩镇!”
“日后从京城射向你的冷箭,会比草原蛮子的狼牙箭更密!更毒!”
陈雄的警语犹在耳畔震荡,一名亲兵已脸色煞白冲入书房,将一份火漆密封,插着三根翎羽的八百里加急军报,颤巍巍奉上!
陈雄撕开封印,只扫一眼,那张坚如磐石的脸瞬间剧变!
“混账!”他怒掌拍案,声震屋瓦。
赵衡心头一凛,抢步上前。
军报上,潦草焦灼的字迹触目惊心:
黑狼,白马,苍鹰等北境强蛮诸部!闻哈丹覆灭,非但未惧正于一神秘势力撮合下,弃仇结盟!
前所未有之蛮族联军,正于北境暗中集结!
彻骨寒意骤然从赵衡脚底窜上天灵!他猛地抬头,目光刺破铅灰色的北方苍穹,似已嗅到草原深处飘来的浓重血腥。
部落联军……数十万铁骑洪流!
他那点产量,那三千新兵,在那等毁灭之力面前,渺如蝼蚁!
千钧重压袭上心头之际,一个清冷身影匆匆寻来。
是苏锦。
她面色紧绷,眼中是罕见的不安。
“大人,方才刘成留下的禁卫与我交接防务。他们的统领……我好像认得。”
赵衡目光一凝:“谁?”
“林卫。是我父亲在工部时……最得力,也最信任的心腹。”
“林卫!”
苏锦失声喊出那个熟悉的小名,随即猛地意识到错误。
眼前的人,早已舍弃了这个称呼。
张谦。
他曾是父亲苏望之最倚重的校尉,一个发誓用生命捍卫苏家荣耀的铁血汉子!
如今,却成了京城禁卫军的统领,是监军太监刘成的走狗,是皇帝盯在她苏锦身上的眼!
这巨变带来的背叛感,瞬间抽干了苏锦脸上的血色。
一旁的赵衡眼神骤然锐利。
他没有丝毫停顿,一把拉住苏锦的手腕,声音低沉而果断:“走,此地不宜久留。”
他将苏锦迅速带进了自己守卫森严的营帐。
帐中仅余二人。
赵衡递过一杯热水,平静的话语不容置疑:“别慌,把你知道的,关于张谦的一切,都告诉我。”
温热的茶杯稳住了苏锦冰冷的手。
抬眼看向赵衡,他那双深邃眼眸静如古井,仿佛天塌也能顶住。这沉稳的力量,终于让她纷乱的心绪找到了支点。
她捧着杯子,声音里浸满了失望与苦涩:
“张谦叔叔……是父亲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北境大乱,全村就剩他一人独活。父亲见他根骨极佳,胸怀血性,便破格收入麾下,亲自栽培。
他打仗不要命,五年就从无名小卒升到统领一营的校尉。他对父亲忠心不二,挡过无数次冷箭,如今身上还刻着十几道狰狞的疤。父亲视他如子侄,甚至……”
苏锦顿住,眼中情绪复杂翻涌。
“……甚至想过将我许配于他。
可父亲出事前一个月,他突然接到调令去西境戍边,从此杳无音信。都道他战死了。谁料……谁料他竟成了禁卫统领,成了刘成的鹰犬!”
被至亲之人背叛的痛苦几乎让她窒息。
赵衡静静听完,没有立刻回应。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最尖锐的疑点,反问道:
“一个全凭战功起家的边将,毫无京中根基,凭什么能在一年之内销声匿迹,又悄无声息地坐上禁卫统领的要职?京城官场的水比熔铁还烫,多少王公子弟挤破头?他张谦,凭什么?”
这问题像手术刀,精准切入核心。
“恐怕……不止背叛这么简单。”
苏锦浑身一震!满腔的愤懑与失望让她蒙蔽了双眼,从未想过这一层。
是啊,凭什么?
除非他背后,有着难以想象的推手……或者在执行一项不为人知的秘密任务!
看到苏锦眼中重燃思索的光芒,赵衡知道她冷静下来了。这正是他需要的。
……
翌日,赵衡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
他亲自出面,盛情地将张谦和他麾下一百名禁卫军的营地,安排在了死士营热火朝天的训练场旁。
理由冠冕堂皇:方便“指导”死士营操练。
张谦那张刀刻斧凿般的脸上毫无波澜,没有拒绝。他带着手下就在尘土飞扬,汗气弥漫的场边安下营寨。
黑石谷于是出现一幅奇景:
一边,是死士营在教官的咆哮声中,挥汗如雨地进行着旁人无法想象的残酷训练。
另一边,那些锃亮甲胄的禁卫军们抱臂而立,冷眼旁观,仿佛在看一群猴戏。
张谦每日稳坐营帐门口,只专注地磨着他那把从不离身的佩刀,对咫尺之外的喧嚣充耳不闻。
然而,赵衡派去的亲兵带回一个关键的消息:
夜深人静时,张谦帐中常有微光亮起。帐布投下的剪影里,他独自一人,生疏却极为认真地模仿着白天看到的格斗擒拿动作。
那笨拙中的力量与节奏,是刻在骨子里的军人本能。
赵衡听了,眼里掠过一丝了然。
他知道,这个张谦,骨血里依旧是纯粹的军人。而一个纯粹的军人,无法拒绝更精妙杀人技的诱惑。
但他并未急于接触。
他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足以撬开这层铁壳的时机。
他让苏锦依照父亲苏望之的旧方,亲手配了一坛药酒。
这药酒,用了数十种北境珍稀药材,工序繁复。苏望之当年特意调配,只为治愈麾下那些身先士卒,伤痕累累的心腹爱将。
配方乃绝密,除苏望之和几位老部下,世上就只有苏锦知晓。
外人,绝无可能仿制!
当夜,赵衡以犒劳为名,让李鬼将这坛新配好的药酒,送到了张谦营中。
……
深夜,孤灯如豆。
张谦屏退左右,独自坐在案前。
粗糙的陶土酒坛已启封,浓郁的草药与酒香交织,弥漫了整个营帐。
这味道……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熟悉得足以撕裂他的灵魂。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酒坛上,那张历经沙场的脸失去了古井般的平静,挣扎与痛楚无声地蔓延。
许久,他才伸出大手,提起酒坛。
琥珀色的酒液注入碗中,在灯火下清透见底。那记忆中的药香愈发浓烈。
这只连刀山火海都不曾颤抖的手,握着酒碗,不受控制地微微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