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琥珀色药酒,最终被张谦一饮而尽。
酒液滚烫如刀,灼烧着咽喉直抵脏腑,仿佛也渗入了他那颗冰封的心。
这一夜,他彻夜未眠。
黑暗中,他没有点灯,只静坐着,任由熟悉的药香将他拖入记忆深渊。
他想起那个大雪纷飞的午后。当时还是无名小卒的他,在血战中身负重伤,躺在冰冷的营帐里等死。
是苏望之大人亲手端着一模一样的药酒,来到床前,一口一口将他从鬼门关拉回。
他忆起灯下苏学士教他识字的耐心,想起晋升校尉时,大人亲自为他披上铠甲的欣慰眼神。
那份知遇之恩,重如泰山。
然而,京城那座华丽冰冷的宅邸,和他那被请入宫中陪伴贵妃的妻儿身影,又像两道无形的枷锁,死死缠住他的心脏,令他窒息。
忠与义。
亲情与恩情。
这两股力量,如同沉重的磨盘,在他心中反复碾压,几乎将灵魂碾成齑粉。
他不知该如何选择。
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选择的余地。
…
赵衡并未给他多少挣扎的时间。
翌日清晨,赵衡提前找到蛮族工匠图拉等人。
“图拉,”赵衡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新炉虽好,安全乃重中之重。今日,我们进行高炉紧急熄火演练。我会邀请张谦统领及禁卫军观摩,你们务必按我昨夜所教流程执行,不得有误!”
图拉虽不解为何向外人展示机密,但他对赵衡的命令从不质疑。
“大人放心!保证万无一失!”他拍着胸脯。
上午,兵工厂内铁水奔流,热浪蒸腾。
赵衡热情邀请张谦参观锻造神兵。张谦一夜未眠,双目赤红,本想推拒,却在赵衡不容质疑的态度下,走进了高温喧嚣的锻造车间。
正当张谦的注意力被那近乎恐怖的流水线吸引时
不远处的炉旁,图拉陡然发出一声惊恐咆哮:
“炉壁过热!快闪开!”
随着大吼,他猛地拉下炉侧一个巨大的铁质拉杆!
高炉底部泄流口轰然洞开!
一股水桶粗细、金红刺眼的炽热铁流,如愤怒火龙,裹挟着热浪黑烟,顺着预设的地面沟槽咆哮冲出!
铁流方向,直指几名正驻足观望的禁卫军!
这些养尊处优的士兵,何曾见过如此骇人景象?扑面而来的高温几乎将他们烤焦,看着死亡火河逼近,大脑瞬间空白,呆立原地忘了逃窜!
眼看他们就要被铁水吞噬。
张谦的身体远比意识更快!
“蠢货!跑!”
他如炸雷般怒吼,属于边关猛将的血性瞬间迸发!
他以惊人速度冲上前,来不及拔刀,手中厚重的精钢圆盾狠狠撞向几名手下!
“砰!”
几人被撞得翻滚开,狼狈不堪,却险之又险避开了铁流轨迹!
而张谦自己,旧力已尽,已来不及完全撤开。
“滋啦!”
一溜飞溅的铁水,狠狠烫在他格挡的左臂上!
厚甲瞬间烧得通红,皮肉焦糊的恶臭弥漫开来。
“呃…”
张谦一声闷哼,刀刻般的脸上瞬间布满冷汗,却咬牙一声未吭,只踉跄后退几步。
电光石火间,一切发生!
赵衡却似全然未见张谦舍身之举,只是冷脸对着手忙脚乱的图拉怒喝:
“怎么回事!安全!安全!我说过多少次!都当耳旁风了吗?!”
图拉等人立刻惶恐跪地请罪。
另一边,苏锦已捧着一个瓷瓶,快步跑到张谦面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
“张统领!快,这是烫伤药膏!”她不由分说上前,小心解开他臂甲。
甲下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苏锦眼中掠过不忍,手上动作却利落。她擦净伤口污垢,指尖将清凉药膏细细涂抹。
趁低头敷药之际,她用仅二人可闻的细微声音,轻如耳语:
“张叔,我爹说过…”
“你的燕返刀法,刚猛有余,变化不足…”
“还欠…一分火候。”
这句话传入张谦耳中的刹那,如同九天惊雷在他灵魂深处炸响!
燕返刀法!
那是苏望之为他量身打造的独门刀法!是他最深藏心底、绝不敢触碰的秘密!
是他刀法大成、自创回马斩后,恩师在后院桃树下含笑赐名:“你这一刀,去势如奔雷,回势似飞燕,迅捷狠辣,变化万千,就叫燕返吧。只是刚猛有余,变化尚缺,欠一分火候。切记,至强非一味猛进,需懂收放自如。”
恩师教诲,言犹在耳。
此事天知,地知,他与恩师知!绝无第三人!
苏锦如何知晓?
唯一可能:恩师临终,将此一切托付爱女。
张谦钢铁般的身躯无法抑制地剧颤起来。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苏锦背影,那双坚毅如铁的眸子里,涌上滚烫湿意。
这不是试探。
是故人托孤。
…
深夜,赵衡营帐。
油灯昏黄,将他身影拉得很长。他未眠,在巨大沙盘上反复推演北蛮联军可能的进攻路线。
帐帘一角被无声掀开。
一道黑影如鬼魅闪入。
赵衡头也未回,只淡淡道:
“来了?”
张谦的身影自黑暗中显现。他已褪去禁卫甲胄,一身黑色劲装。那张刀刻斧凿的脸上,麻木伪装褪尽,只剩纯粹痛楚与决绝。
他走到赵衡面前,一言不发,“扑通”双膝跪地,行下军中最高大礼。
“罪将张谦,参见总指挥。”
赵衡缓缓转身,平静注视面前这铁血汉子。
“起来,我这儿不行跪礼。”
张谦未动,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悔恨如深渊。
“罪将…有罪。”
他再无隐瞒,将一年经历和盘托出:
家人被太子党秘密控制,他被逼加入禁卫,成为刘成安插边关的棋子。
他此行的真正任务,是不惜一切窃取炼钢机密,并在关键时刻…刺杀赵衡,助太子党彻底掌控黑石谷!
每一个字,都如利刃凌迟他的灵魂。
赵衡静静听着,脸上无丝毫讶异或怒意,仿佛一切尽在预料。
直到张谦说完,死寂笼罩营帐。
赵衡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无声推到张谦面前。
张谦身体骤然僵硬。
他颤抖着手撕开密信。
信上,寥寥数笔却字字如冰:
“张氏,居京城安乐坊柳树胡同三户。辰时出门买菜,申时院中浣衣。近日风寒,曾延医诊视。”
“子张平,七岁,国子监启蒙。性顽劣,不喜文,好舞枪弄棒。三日前,于后巷拾得狸花幼猫,名虎头,匿于卧房床下木箱中,每日以鱼干饲喂。”
“宅院四方,有大内侍卫十二人,东厂番子四人,日夜监守。寅时三刻换防,酉时三刻轮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