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衡脸上不见丝毫波澜。
他只缓缓放下茶杯。
“孙大人,误会了。”
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力量。
“那并非炮击,只是我靖北军水师在做日常武器保养与常规试射。不料动静稍大,惊扰贵属船队。此事怪我管教不严,还望海涵。”
常规试射?
不小心惊扰?
这话简直将孙铭当作三岁孩童戏耍!
孙铭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发作,赵却像是没看到他猪肝般的脸色,话锋一转,语气诚恳起来:
“不过说起海防,我倒真有一事,想请孙大人行个方便。”
“为保北境沿海商路安宁、清剿倭寇匪盗,我这支舰队将常年驻扎于此。只是将士远来,人吃马嚼,消耗甚巨。望能在东莱港取得粮草淡水补给之便利。当然,所有物资,靖北军皆按市价支付银两。”
这番话看似商量,实则是赤裸裸的命令!
他要在东莱港建立靖北军永久的补给基地!
孙铭正要严词拒绝,赵衡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自言自语般补充道:
“唉,说起海上匪盗,实在头疼。前几日,富甲一方的晋商会乔掌柜船队,就因未得及时保护,在这片海域遭悍匪洗劫……三十艘大船全军覆没,血本无归啊。”
他的目光似无意地落在孙铭身上。
“我这支舰队初来乍到,人手能力实在有限。恐怕……也只能优先保护那些愿意与我们合作、对我友好的港口。”
“至于那些不太友好的……”
他摇了摇头,面露爱莫能助之色,“就只能请他们自求多福了。”
这番话如同惊雷,直劈孙铭头顶!
他顿时冷汗如雨。
他听懂了这话里毫不掩饰的威胁。
这不是商量。
是最后通牒!
答应,就意味着他这太子一党的封疆大吏彻底背叛太子,向赵衡低头。整个东莱,将成赵衡后花园;
若不答应……
巡抚孙铭最终还是屈服了。
在那艘巨兽般的黑色战舰上,在那间雅致却弥漫威胁的茶室里,他颤抖着手,将官印蘸满鲜红印泥,亲自将东莱港的尊严,连同自己对太子那点可笑的忠诚,一齐压在了赵衡拟定的所谓攻守互助、实为城下之盟的协议上。
协议既成,宾主尽欢。
赵衡亲自将魂不守舍的孙铭送返港口。
可他心里再清楚不过:
这纸协议,不过是一张随时可撕的废纸。只要舰队一离港,这位巡抚定会将今日种种添油加醋,急报京中太子。
他真正的目标,从来不是色厉内荏的巡抚。
而是东莱城内那五千府兵,名义上海疆守军,实则早已沦为孙铭与太子私兵。
……
协议签订次日,一张前所未有的招工榜贴在了港口最显眼处。
与官府语焉不详、充斥剥削意味的告示不同,这张由北境海洋贸易总会发布的榜文,写得清楚明白:
“招募青壮!协助修缮船坞、维护港口秩序!”
“无需经验,有力气即可!”
“薪酬日结,现领现发:五十文!”
“另管一顿肉管饱的午饭!”
五十文!日结!管肉饭!
这三条,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每个围观百姓的眼里。
要知道,在这北境之地,普通脚夫拼死累活一天,赚二十文已属不易。而那些看似威风的府兵,一月军饷也不过一百文,还常遭军官克扣拖欠。
如今只需去码头出些力气,一天就能赚到他们半个月的饷银!
这诱惑是致命的,是任何养家糊口的男人都无法拒绝的。
榜文一出,应者云集。
东莱城的青壮几乎疯了般涌向港口。黑压压的报名人群里,竟有近半是剃了胡须、脱下破旧军装、换上民夫衣裳的……东莱府兵。
……
东莱州府兵大营。
统领钱彪,这个靠给孙铭当十年走狗才爬上高位的悍将,正因昨日水师惨败和巡抚屈服而暴怒。
“废物!全是废物!”
“数万兵马,竟被一个毛头小子一艘破船吓住!简直是我大周军人之耻!”
这时,一名亲兵慌慌张跑进来:
“将……将军!不好了!出大事了!”
钱彪怒吼,“慌什么!天塌了不成!”
亲兵几乎带上了哭腔,“天没塌……但兵营要塌了!您快去校场看看吧!弟兄们……都跑了!”
钱彪怒气冲冲赶到校场,眼前景象气得他几乎吐血。
原本站满士兵的巨大校场,此刻空空荡荡,只剩不到一半人稀拉拉站着。
“人呢!都死哪去了!”他雷霆般咆哮。
一名队正战战兢兢上前:“回将军……他们都去港口应招做工了……”
“做工?做什么工?”
“就是那个新来的赵伯爷贴了招工榜……一天给五十文,还管一顿肉……”
“五十文!!!”
钱彪只觉热血冲上天灵盖。
他明白了,那个赵衡,根本不是来耀武扬威。
他是来釜底抽薪!是要用最恶毒的方式,活活挖断他这支军队的根!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钱彪勃然大怒,猛地拔出佩刀,用尽全身力气向剩余士兵嘶吼:
“传我将令!即刻关闭所有营门!任何人不得出营半步!违者,以逃兵论处,军法从事!”
然而,这道充满杀气的禁令,根本挡不住早已被金钱与食物冲昏头脑的士兵。
当夜,深更人静。
州府兵大营看似死寂戒备,可在一排排黑暗营房之后,无数黑影正老鼠般悄无声息地钻出,从狗洞、墙角、甚至茅厕粪坑。
他们脱下那身早已厌恶的军装,换上备好的便服。
眼中再无对军法的恐惧,只剩下对五十文铜钱和那碗热气腾腾肉汤最原始的渴望。
“快点!听说去晚了汤都喝不上!”
“他娘的,拼了!就算挨军棍,也比在营里饿死强!”
数百上千士兵如溪流汇入江河,从军营四面八方偷偷溜出,借夜色掩护,疯狂奔向远处那片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如天堂般的港口。
身后,只留下那座黑暗、死寂、如巨大囚笼般的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