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一间普通营房里。
十几个刚从港口偷溜回来的士兵围坐在一起,人人脸上都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与愤怒。
中间堆着一摞崭新的铜钱,墨迹未干。
那是他们用汗水换来的五十文,沉甸甸的。
可此时,这些本该让家里过上好日子的钱,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每个人心惊肉跳。
“头儿……怎么办?”一个年轻士兵声音发颤,望向队正,“将军他……真要杀人!”
队正是个混了十年的老兵。
他盯着木桩上那十几个被打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弟兄,一向麻木的眼里燃起火焰。
“什么通敌叛乱!”
“他们和我们犯的是一样的罪,不过是想让老婆孩子吃上一口饱饭!”
另一个士兵绝望地说:“可我们能怎么办?将军手握军法,他要杀人,谁敢拦?今天杀张三李四,明天就轮到我们!”
“是啊,这刀迟早落到自己头上!”
死亡的阴影如乌云般笼罩在每个曾外出做工的士兵心头。
他们明白,钱彪要杀的不只是那十几个人。
他要杀的,是所有挑战他权威,对港口富裕怀有幻想的人。
他要用这十几颗人头,重建那早已崩塌的,用恐惧垒起的统治。
……
第二天上午,天色阴沉,一如士兵们的心情。
离午时三刻的行刑越来越近。
校场上,鬼头刀已备好,刽子手喝着烈酒,静待开刀。
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西侧营房里,一个士兵默默放下兵器,整了整破旧军装,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营房,走向校场外那座象征最高权力的统领府。
他的举动像一个信号。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无数士兵从各营房默默走出。
他们没有带兵器,没有喊口号,没有哗变与呐喊。
只是沉默而坚定地,汇入一片无声洪流。
一千,两千,三千……
越来越多拿过五十文工钱的士兵自发加入队伍。
他们沉默地走出军营,走上通往统领府的路。
脚步声汇聚在一起,沉重有力,像一记记重锤,砸在东莱城压抑的土地上。
最终,数千府兵将钱彪的府邸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依旧沉默,静静站立。
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一道道失望,愤怒而决绝的目光,筑起一堵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墙,将府内的钱彪与整个世界彻底隔绝。
……
港口里,赵衡的舰队静如蛰伏巨兽。
甘宁站在镇远号高处,用望远镜冷冷注视城内汇聚的无声洪流。
在他的命令下,所有战船上的重弩早已悄无声息地揭开炮衣,黑洞洞的弩口对准州府兵大营。
赵衡在等。
等那颗内部腐烂的果子,在风中摇摇欲坠,最终自己落下。
……
府邸内,钱彪望着外面黑压压望不到头的人海,只觉得浑身血液都要凝固。
他认识这些兵。
他们每一个都曾在他面前卑微如蝼蚁。
可现在,他们沉默的目光却像一把把尖刀,将他的威严和权势刺得千疮百孔。
他知道,自己已指挥不动这支军队。
在赵衡摧枯拉朽的金钱攻势下,他的威信早已荡然无存。
“来人!快去请巡抚大人!告诉他军营哗变!让他立刻派兵镇压!”
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主子巡抚孙铭身上。
可半个时辰后,亲兵带回的回复让他如坠冰窟:
“将军……巡抚大人说这是军中要务,他一个文官不便插手。”
“让您……自行处置。”
钱彪瘫坐在太师椅上,发出一阵夜枭般的惨笑。
他知道自己被抛弃了。
他成了一枚被无情丢弃的弃子。
绝望如冰冷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最终,他缓缓起身,脸上横肉再也不见暴戾疯狂,只剩一片死灰般的疲惫。
他摆了摆手,用近乎虚脱的声音向亲兵下达了作为统领的最后一道命令:
“去校场传令。”
“把那十几个人,都放了。”
……
当那十几名自忖必死的士兵被解下木桩,重获自由时。
当他们看到府外数千名为他们沉默对峙的弟兄时。
整个东莱府兵大营爆发出震天欢呼!
围困府邸的士兵也如潮水般缓缓退去。
一场足以让东莱血流成河的兵变,就以这样诡异而平静的方式悄然消弭。
当晚,钱彪的书房一片死寂。
他换上一身崭新官袍,将象征权力的佩刀仔细擦拭,整齐摆于案上。
他望了望窗外灯火通明,欢声笑语的港口。
又看了看自己清冷孤寂,如坟墓般的书房。
缓缓地,他将早已备好的白绫搭上房梁。
第二天清早,下人推开那扇紧闭的门时。
只见一具尸体在晨风中微微摇晃,冰冷无声。
东莱府兵群龙无首,彻底陷入权力的真空。
钱彪的尸身尚有余温,被抬出来时,所有士兵都沉默了。
没有欢呼,没有快意。
只有茫然,以及对未来的深深不安。
统领死了。
这座运转数十年的暴力机器,顷刻失去了主心骨。五千府兵,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彻底陷入权力的真空。
次日一早,几名资历最老,威望最高的都尉联名写下一封请愿书,按满鲜红手印。
他们没有去巡抚衙门,那个早已证明是泥菩萨的孙铭那儿求助,而是径直来到渤海港,跪在那艘如海中巨兽般的黑色旗舰之下。
玄鸟大旗迎风招展。他们高举请愿书,朗声道:
“我等东莱府兵,恳请安北伯大人看在东莱数十万军民份上,暂接管府兵,以定军心!我等愿为伯爷效死!”
消息瞬间震动全城。
赵衡在甘宁与亲卫陪同下缓缓走下旗舰。
他看向跪在地上的都尉们,目光扫过他们眼中殷切的期盼与敬畏,脸上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
“诸位将军,快快请起。”
“赵某只是奉命清剿匪患的客军,岂能干涉地方军政?此事万万不可。”
他再三推辞,言辞恳切,姿态谦卑。
可他越推辞,都尉们就越认定,他是唯一能带他们走出泥潭的救星。
最终,在数千府兵“若伯爷不允,我等便长跪不起”的胁迫下,赵衡才勉为其难地叹了口气,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兵符。
“也罢。既然诸位信得过赵某,在朝廷新任命下来之前,东莱府兵便由我暂接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