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楼狭小的顶层空间里,一个身影挣扎着坐了起来。
百户张纯志正躺在地上,用最原始的方式节省着所剩无几的体力。
他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嚷嚷什么?张夜,想把下面的东西都招来吗?”
“不是啊百户!”张夜的声音带着哭腔,激动得浑身发抖,“是援兵!官道上有援兵!”
援兵?!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劈醒了箭塔里所有苟延残喘的灵魂。
张纯志一个激灵,猛地翻身而起,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墙垛边,探出头去。
“哪里?!”
家丁张泽和另一个军户张松也连滚带爬地凑了过来,四颗脑袋挤在一起,贪婪地望向远方。
“是……是我朝大军吗?”张纯志的声音都在颤抖。
可惜,天色太暗,距离太远,那面在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上写着什么,根本无从分辨。
但张纯志的心中却燃起了一丝微弱的火苗。这世道,除了官兵,还有谁会在这鬼地方大张旗鼓地打出旗号?
“是援兵吧?一定是援兵来救我们了!”张泽的嘴唇哆嗦着,几乎要喜极而泣。
张纯志没有回答,他那双眼睛死死锁定着那支队伍。
他看到他们停了下来,就在几里外的林子边上,动作娴熟地开始安营扎寨。
片刻之后,一缕炊烟,在那片绝望的土地上袅袅升起。
看到那缕烟火,张泽和张松几乎要欢呼出声。那是人间的烟火,是活人的气息!
然而,张纯志眼中的那点火苗,却随着那缕青烟,一点点地……熄灭了。
他颓然地坐倒在地,靠着冰冷的墙垛,眼神空洞。
“……完了。”
“百户?”张夜不解地回头,“他们生火了!是活人啊!”
“营盘太小了。”张纯志的声音里满是化不开的绝望,“你看看那规模,最多……最多不超过三百人。还有几辆车,看样子像是偏厢车……要么,是哪支被打散了的边军溃兵;要么,就是朝廷派来的先锋斥候。”
他的话兜头浇灭了所有人的希望。
三百人?三百人能干什么?连给这满城的尸鬼塞牙缝都不够!
“可……可我们点了狼烟的啊!”军户张松不甘心地捶打着地面,“卫城的狼烟,他们总该看得到吧?!”
“狼烟?”张纯志发出一声凄厉的苦笑,“最开始的时候,四面八方,到处都在点狼烟,此起彼伏,跟过年似的。可结果呢?最后全都悄无声息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各处都在告急!谁都自身难保!谁能救得了谁?!”
他仰起头,看着被晚霞染成血色的天空,喃喃自语。
“朝廷,已经没有余力了。我们等不来大军,或许……只能等来更多的怪物。”
一阵死寂的沉默笼罩了小小的箭塔。希望的瞬间破灭,比从未有过希望,更加折磨人。
张松的目光,下意识地瞟向了身边家丁张泽那瘦弱的胳膊,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低声嘟囔了一句。
“咱们的干粮……不多了……”
张泽浑身一颤,惊恐地缩到了墙角。
“你……你想干什么?!”
“闭嘴!”张纯志猛地爆喝一声,眼中凶光毕露,“张松!你要是敢动半点歪心思,老子第一个拧下你的脑袋!听着,我们是军人!就算死,也得像个人样地死!谁要是敢坏了规矩,谁就是我们的储备粮!”
他这句话,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在给自己,给所有人,划下一道最后的底线。
即便身死,也不能不像个人。
张松没有这样的想法,即便有他也不是另外三人的对手,毕竟他们三个是报团的,而自己则是一个人。
“百户,我没这种想法,你想错了……”
翌日,天光乍亮。
李可带着两名亲卫,如幽灵般潜行至抚松县城下。
他带回的消息并不乐观。
“少主,南北二门皆已紧闭,城门吊桥高悬,城墙上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
李可单膝跪地,声音沉稳。
“南城门外本有一处集市,如今已是一片狼藉,处处都是干涸的血污。奇怪的是,除了几具被啃烂的牲口骨架,一具人尸都未见到。”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个从附近逃难者口中问来的细节。
“据说尸乱刚起时,城里有些活不下去的流民疯子趁机闹事,被守将下令全部砍了脑袋,尸体都扔到城外乱葬岗了。想来,是为了震慑宵小。”
李少阳跨坐在马上,静静地听着,目光穿过晨曦的薄雾,审视着那座死气沉沉的城池。
城门紧闭,说明守军尚有建制。城外荒芜,无人出入,说明内部已经失控。砍人立威,手段够狠,但也说明秩序在崩溃的边缘。
他的脑海中迅速勾勒出了一副画面:一座被尸疫从内部攻破,幸存者龟缩在最后据点里苟延残喘的孤城。
“少主……”
李广策马从西面奔回,脸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怎么?”
“城西……城西方向,属下发现一处箭塔。”
李广咽了口唾沫,似乎在组织语言。
“箭塔上面……有活人。”
他抬起手,指向远方那座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孤独的建筑轮廓。
“他们看见我了。正在……正在朝着我们的方向,拼命地挥舞着衣服求救。”
“去看看!”
“诺!”
“少主,这边!”
李广催动战马,压低身形,引着李少阳一行人绕过一片倒塌的坊墙,来到了抚松县城的西侧。
那座孤零零的箭塔,在清晨的薄光中愈发清晰。塔顶墙垛上,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汉子正用尽全身力气挥舞着一件破烂的上衣,动作幅度之大,仿佛要将自己的胳膊甩脱出去。
见到李少阳等人靠近,他身后又踉踉跄跄地冒出了三个人影,同样是形容枯槁,神情激动,四个人挤在小小的塔顶,像一群被困在孤岛上的溺水者,终于看到了远方驶来的船帆。
“是本地的守军。”亲卫李可眼神锐利,只扫了一眼便做出了判断,“服饰是州兵制式,错不了。为首那人……肩甲上还残存着百户的兽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