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日前,青州。
李氏宗祠之内,烛火摇曳,将一张张凝重如铁的面孔映照得忽明忽暗。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檀香与寒意混合的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里是营青李氏的权力中枢,在座的,无一不是跺跺脚能让青州地面抖三抖的族老与实权主官。
“派出去的斥候,如何了?”上首位,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眼,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枯木在摩擦。
“回三叔公,”下首,掌管州军事的李青仁面色灰败,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能活着带回消息的,十不存一。”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这残酷的言语,“传令兵的折损更是惨重,如今城外,尸鬼如潮,数量与日俱增。每一次情报交换,都是拿命去填。我们已经将斥候队从三人一伍增至五人,人人披甲,配强弩,可那些东西……防不胜防。有时候,一个疏忽,一个转角,一整队精锐就没了。”
“探明情况再活着回来,已经成了奢望。现在,青州城……已经不敢再派最好的子弟出去白白送死了。”
这番话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死水,堂内愈发压抑。
“城外的情形,到底恶劣到了何种地步?”另一名主官忍不住追问。
“何止是恶劣,”李青仁苦笑一声,那笑意比哭还难看,“青州左近的村落,基本已经没了。那些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如今都成了人间鬼蜮。尸体顺着江河漂流而下,先是下游的小镇没了音讯,然后是县城……如今,几个县城里也只剩些许残兵游勇,凭着高墙厚土苟延残喘。雪球,就这么越滚越大。”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一道绝望的弧线,“外围的那些屯堡,前几日还燃起了狼烟。那是我李氏的预警,狼烟一起,就意味着防线被撕开了口子。”
众人心中一片冰凉。狼烟是最后的手段,意味着那里的守军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能用这种方式,为青州城换取一点点宝贵的预警时间。
就在这片几乎凝固的绝望中,李青仁从袖中取出三封蜡封的信件,沉沉地放在桌上。
“这是平型关、平阳、复阳三地送来的信。”
听到平型关三个字,众人眼中总算透出了一丝微光。
那是大乾北境的军事重镇,是他们所有人心中最后的退路,看来,朝廷出手了。
一名主官迫不及待地拆开平型关的信,一目十行地扫过,脸色却瞬间变得铁青,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弧度。
“朝廷……朝廷总算降下天恩了!”他几乎是咬着牙念出来的,“信中言明,允我营州、青州、登州等地自行募兵,坚壁清野,固守待援!”
“呸!”一名脾气火爆的族老直接一口唾沫啐在地上,“废话!一群坐在京城里喝风的废物!老子们早就开始募兵了!等他们的援军?等他们派兵来给我们收尸吗!”
“就是!高丽那一仗,把我营青两州的精锐折损了七七八八!不然何至于此!”
怒火瞬间被点燃,堂内一片咒骂之声。
李青仁摆了摆手,压下众人的怒气,又指了指另外两封信,“平阳和复阳的……是求援信,他们希望我们驰援!”
“求援?”刚才那名火爆族老气得笑出了声,“他们还想让我们去驰援?我们拿什么去?拿这满城的新兵蛋子,去跟那些不知疼痛、不知死亡的怪物硬碰硬吗?怕是还没接战,自己就先溃了!”
“城内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李青仁的声音再次低沉下来。
“西城和南城的两个坊市,已经陷落了。幸亏夜巡的甲士发现得早,当机立断关闭了坊门,后续大队人马赶到,将近百名可能被抓伤咬伤的人就地斩杀,才没让疫病扩散开来。”
“那……那两座坊门里……”
“关着数不清的怪物。”李青仁眼中闪过一丝恐惧,“烧,不敢烧,一步不慎,就是火烧连城。强攻,我们这点人手填进去都不够。现在,只能先用巨石铁索封死,就这么……拖着。”
拖着,这个词让所有人心头一沉。
李青仁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已经下令,开武库!所有囤积的甲胄,全部下发!城中匠人,日夜不停赶制新甲!家中所有男丁、家仆,人手一柄刀枪。我李氏不足千人的子弟兵,是这青州城最后的依仗了!”
满堂死寂。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良久,那位被称作三叔公的族老,李继业,缓缓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朝廷,是指望不上了,我们只能自保!”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法子。”他环视众人,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此刻却透着一股刮骨般的决绝。
“派人,立刻南下,去联系附近的水师。不惜一切代价,调几条大船来。若是水师不应,或被阻隔……”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就伐尽南山之竹,扎筏!让族中所有青壮子弟,妇孺孩童,顺流而下,再由水师于下游接应。如此,尚可为我李氏,保留一线血脉。”
“至于这青州城,和城中剩下的人……”
李继业闭上了眼睛,脸上满是痛苦,但声音却依旧冷硬如铁。
“只能……牺牲了。”
断尾求生!舍车保帅!
这番话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劈得众人头晕目眩。牺牲一城百姓,只为保全李氏血脉?这个决定太过沉重,太过残酷!却又无可奈何。
但……谁又能提出更好的办法?
没有人。
这是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
长久的沉默后,是更深的绝望。最终,堂内响起一片低沉而压抑的应诺声。
“……谨遵三叔公之命。”
第二日,天色微明。
青州城沉重的南门嘎吱一声开启一道缝隙,一百骑兵鱼贯而出,马蹄上皆裹着厚布,悄无声息地汇入晨雾之中,朝着南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