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园堡内，血腥气与腐臭味混杂着尘土，在午后的阳光下发酵，刺得人鼻腔发酸。
青州李氏宗祠内的那场决定无数人生死的密议，李少阳自然一无所知。
此刻，他只是这乱世棋盘上一颗远离中枢的棋子，一颗……已经不想再听从任何棋手号令的棋子。
他的目光从沾满暗红血迹的拒马上移开，落在了那几个被亲卫反绑着双臂，跪在地上的屯卒身上。他们的脸上交织着恐惧、屈辱与一丝微弱的希冀。
去青州？
李少阳心中冷哂一声。他早已不是那个初来乍到，对宗族还抱有幻想的少年。
前世的记忆让他明白，权力场中，旁支永远是旁支，是随时可以牺牲的代价。
如今这抚顺堡、沪园堡，是他一刀一枪打下来的基业，是他可以发号施令的一言堂。
去了青州，他算什么？一个侥幸活下来的远房子侄，面对那些手握权柄的族老主官，除了俯首听命，还能做什么？
与其寄人篱下，不如在这边陲之地，杀出自己的一片天！
“李永。”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冽。
“属下在！”亲卫队长李永立刻上前一步，甲胄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就这几个？”李少阳下巴微抬，示意那几个跪地的屯卒，“身体有伤，却说不清来路的，只有他们？”
“回少公子，正是。”李永的回答干脆利落，“弟兄们都已相互检视过，其余人的伤口，皆是兵刃所致，有同袍作证。”
李少阳点点头，缓步走到那几人面前。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将他们完全笼罩，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我给你们一个机会。”他平静地开口，声音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现在，说清楚你们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只要有人能为你们作证，证明不是被那些鬼东西抓的、咬的，我立刻松绑，官复原职，赏赐加倍。”
这话一出，几名屯卒眼中瞬间爆发出求生的光芒，嘴唇翕动，却又都卡住了。
周围的士卒们，目光躲闪，无人敢与他们对视。
一片死寂。
谁敢作证？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大家都在奋力搏杀，谁又能时刻盯着身边人的每一个细节？
胡乱作证，就相当于将自己的命和这些人绑在一起，万一这人之后真的尸变了，作证者就是同谋，是整个队伍的罪人！
这份沉默，比任何辩解都更令人绝望。
“我……我说……”一个声音颤抖着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个叫赵远的屯卒。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左臂的衣袖被撕开，露出一圈深紫色的牙印，伤口周围的皮肉已经开始微微发黑。
“少公子……我……我是被咬了。”赵远几乎是哭着喊出来的，“绑拒马的布条……它松了……拒马散了架，我……我被一个鬼东西扑倒了……”他哽咽着，指向旁边一个沉默的同伴，“是他……是他一枪捅死了那鬼东西，把我拉起来的！可是……可是已经晚了……”
那个被指的屯卒浑身一颤，最终还是沉重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赵远的说法。
这下，连最后一丝侥幸都没了。
队伍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少阳身上，等待着他下达那道必然的、血腥的命令。
然而，李少阳并没有拔刀。
直接杀了？不行。
就连赵远这个已经确定被咬的，现在也不能杀。人心是肉长的，总有人会抱有万一的希望——万一他不会变成尸鬼呢？万一挺过去了呢？
一旦他现在举起屠刀，固然能杜绝后患，却也会在这支刚刚建立起凝聚力的队伍心中，种下一根名为冷血的刺。
他需要的是一支令行禁止，且愿意为他卖命的军队，而不是一群被恐惧驱使的行尸走肉。
更何况，在他来自的那个世界，病毒尚有无症状感染者和天生免疫者的说法。
这个世界……或许也存在奇迹。
“把他们几个，带到那边的空屋子里去。”李少阳指向粮仓旁一间独立的库房，“手脚绑牢，分开看押。派人守着，不准任何人靠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在没有变成怪物之前，他们还是我的兵。一日三餐，照旧供应。”
这道命令，让所有人都愣住了。不杀？还要管饭？
就连那几个绝望的屯卒，包括赵远在内，都错愕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他们还有机会可以证明自己。
“李永。”
“在！”
“你带一半人手，即刻押送第一批粮食返回驿站。”李少阳的思维迅速切换到下一步计划，“到了驿站，可以稍作休整。一个时辰后，再带人回来换防，继续搬运。”
“属下遵命！”李永抱拳领命，正要转身，却被李少阳再次叫住。
“等等。”李少阳的眼神变得深邃，“到了驿站外围，先别急着进去。派人喊话，让李计亲自出来迎接。确认无误，再入内。”
李永闻言一怔，脸上闪过一丝不解和急切。
在他看来，李计是少公子的心腹家仆，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少公子此举，岂不是在怀疑李计？
平日里虽说大家多有争斗，但是对李少阳的中心，可是天地可鉴。
“少公子，李计他……”他忍不住想为李计辩解两句。
李少阳看穿了他的心思，摆了摆手，语气淡然，“我当然信他。李计的忠心，毋庸置疑。”
他转过身，眺望着远方的道路，声音里带着一丝历尽沧桑的冷峭。
“我信他，但我不信这乱世。”
“驿站是通过要道，来投奔的，未必都是拖家带口的良善农户。万一混进去几个无法无天的亡命之徒，趁我们主力在外，鸠占鹊巢，岂不是自断后路？”
一番话，如醍醐灌顶，让李永瞬间冷汗涔涔。他这才明白，自己想的只是主仆情分，而少公子考虑的，却是整个队伍的生死存亡！格局之差，判若云泥。
“属下……属下明白了！”李永心中再无半分疑虑，只剩下深深的敬畏，“属下定会小心谨慎，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