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河水翻涌着,裹挟着数不清的浮沉尸骸,顺流而下。
那些尸体早已不复人形,肿胀、腐烂,四肢却诡异地划动着。
每当靠近浅滩,便会挣扎着,扭曲着,用一种反常的力道攀上河岸,而后摇摇晃晃地,汇入城下那片灰压压、望不到边际的尸群之中。
恒河,这条曾经输送着钱粮、兵员与希望的大动脉,如今变成了一条最高效的索命线。
它忠实地将上游所有沦陷村县的死难者,打包送到了平阳府的城下。
“万鬼显世,莫过于此。”
张平之的嘴唇微动,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保境安民这四个字,曾是他半生追求的抱负,如今却成了一座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大山。
他不是没有挣扎过。
尸祸初起时,他发出的八百里加急求救信,如同一颗颗石子投入大海,连个响都听不见。
周围那些拥兵自重的所谓盟友,回信无一不是言辞恳切的婉拒。
而远在天边的京城朝廷,那一纸轻飘飘的圣旨,更是让他心寒彻骨。
“着即募兵,固守待援。”
张平之在心中咀嚼着这八个字,嘴角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讥讽。
募兵?这城中青壮他早已尽数编入守城民丁。待援?援军在何方?是天上,还是地下?
平阳府八门紧闭。东面正对恒河的两座主城门,更是用巨石和熔化的铁水彻底封死,永绝后患。
唯一值得庆幸的,或许只剩下城中那足以支应两三载的粮草,以及尚算充裕的民丁。
只是,能上阵的甲士实在太少,否则他早就带人杀向上游,哪怕是掘开河堤,也定要阻断这条该死的尸河。
当初,护城河中刚刚出现尸鬼的踪迹时,他便当机立断,亲率甲士出城,以最快的速度用土石阻断了南北两段护城河的活水,避免了整座城被尸水环绕的绝境。
唯独东侧,那是尸潮的重灾区,他不敢妄动分毫。
为了防止尸鬼越积越多,堆叠起来攀上城墙,张平之不得不下令,在城墙各处架起大锅,日夜烧煮金汁。
每当城下尸鬼聚集到一定数量,一勺勺滚烫的秽物便从墙头倾泻而下。
那滋啦作响的灼烧声,伴随着令人作呕的酸腐气,总能烫得那些怪物皮开肉绽,暂时退却。
效果不错,只是这股恶臭冲天而起,经久不散,仿佛整座平阳府都成了一个巨大的茅厕,日夜熏烤着城中军民本就脆弱的神经。
“大人,风大,回吧。”亲卫在旁低声劝谏。
张平之缓缓摇头,目光依旧没有焦距地望着远方。
两三载的粮草……
若是没有乱子,他有信心守下去。
可他心中清楚,平阳府的沦陷,绝不会是因为尸潮攻破了城墙,也不会是因为粮草耗尽。
而此时。
驿站的厢房内,烛火摇曳,将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草药味,盖过了血腥与腐臭,竟让人产生了一丝虚幻的安宁。
梁老汉斜倚在床榻上,胸口的伤处已经换上了干净的麻布,面色虽依旧苍白,但呼吸已然平稳了许多,浑浊的眼珠里,也重新聚起了几分神采。
见到李少阳推门而入,他挣扎着便要起身。
“少公子……”
一只坚实有力的手掌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力道不大,却让他再也无法动弹分毫。
“躺着。”李少阳的声音平静无波,“这是伤者才有的特权,更何况,你是有功之人。”
他自顾自地拉过一张木凳,在床边坐下。
梁老汉脸上泛起一丝局促的赧红,干裂的嘴唇嗫嚅着,“老汉……老汉这身子不争气,连个坐礼都行不了,给大人丢脸了。”
“无妨。”李少阳的目光落在他缠满绷带的胸口,“我翻过抚顺堡的军户名录,你叫李仁梁,对么?”
老汉浑浊的眸子猛地一缩,随即点了点头,应了声“是”。
李少阳的指节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敲击,像是在琢磨一件极为费解的事情。
“我很好奇。”他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探究,“当时驿站外,尸群如潮。驱车冲阵,需要的不仅是百死无生的胆气,更要有分毫不差的技艺和时机判断。胆气、技艺、智慧,三者缺一,便是车毁人亡的下场。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屯卒,如何能做到临危不乱至此?”
这个问题,打开了李仁梁尘封已久的记忆。他浑浊的眼神穿过摇曳的烛火,望向了窗外无尽的黑暗,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的岁月。
半晌,他才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石在摩擦。
“大人,老汉……其实不姓李。”
李少阳眉峰微挑,示意他继续。
“老汉本家姓徐,徐大。家在营州,祖上几代都是老实的庄稼人。”李仁梁的思绪仿佛回到了那个遥远的村庄,“后来……遭了灾,地动。就那么一晃神的功夫,屋子塌了,我娘……我娘连声都没吭,就给埋在了底下。”
他的声音里没有悲恸,只有一种被岁月磨平了所有棱角的麻木。
“活不下去了。先是卖地,地卖完了,就成了没根的流民。我爹……我爹后来饿得实在没法子,就把我小妹给卖了,换了半袋活命的口粮。”
“卖出去的娃,一辈子都得在主家当牛做马,生下的娃也是奴籍。我是个男丁,家中还指望着我我传宗接代,所以才没被卖掉。”
李少阳静静地听着,心中却掀起了波澜。在这个时代,人命真的贱如草芥。
“再后来,朝廷发榜,说是迁到青州,能管饭。大伙儿就跟着来了。到了地方才知道,什么迁民,就是拉人头来填军户的缺。分下来两三亩薄田,石头比土多,根本养不活人。好地?早就被那些官爷们分干净了。”
“没过两年,我爹也熬不住,去了。就剩我一个,最后只能卖身。是老将军大人,也就是您祖父,他老人家心善。”
提到李少阳的祖父,李仁梁的眼中第一次泛起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