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将军没让我入奴籍,他说我徐家还有根,不能断了。他收我做了家丁,还认我当了义子。”李仁梁长叹一声道。
“义子?”李少阳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这才是他最大的疑惑。以他祖父在营青李家的地位,一个义子,即便混得再差,也不至于沦落到在边境堡寨当一个最底层的屯卒,连性命都朝不保夕。
“为何……会如此?”
李仁梁苦笑一声,牵动了胸口的伤,让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百户大人待我恩重如山,我徐大这条命就是他的。当年北辽人南下,我跟着百户大人上了战场……”他的声音低沉下去,眼中那点光也黯淡了,“百户大人……战死在了沙场上。我也被砍得只剩半条命,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
“养好伤后,我这条贱命算是捡回来的,可这身子骨也废了,再也上不得阵。我便去求了您父亲,李昌明大人。”
“我没求富贵,也没求官职。我只求大人一个恩典,准我讨个婆娘,传个香火。还有……让我生下的娃,能跟着我姓徐。”
话音落定,厢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
李少阳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他终于明白,那一日,当尸潮涌来,李仁梁……不,是徐大,为何会毫不犹豫地驾车赴死。
那不是一时的冲动,也不是匹夫之勇。
那是在报恩。
报李家两代人的恩情。
祖父给了他新生与尊严,父亲给了他家庭与血脉的延续。
这份恩情,重逾泰山。
所以,当李家的子孙,当他这个少主身陷险境时,徐大选择用自己这条命,去偿还这份天大的恩情。
李少阳缓缓起身,走到床边,亲自为徐大掖了掖被角。
这个看似简单的动作,却让徐大浑身一颤,眼眶瞬间红了。
“好好养伤。”李少阳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丝以往没有的温度,“你的娃,将来会以他爹为荣。”
走出厢房,夜风拂面,带着刺骨的寒意。
李少阳抬头望向墨色的苍穹,心中却在反复回味着一件事。
原来,这才是父亲的手段。
收买人心,从来不是靠一两句空洞的许诺,也不是靠冰冷的赏罚。而是用最真切的尊重与善意,在一个走投无路之人最绝望的时候,给予他最想要的东西。
三日后,晨曦微露。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机括绞动声,抚顺堡那扇饱经风霜的巨大铁闸门,在数十名士卒的合力推动下,轰然合拢。
最后一道门轴落入卡槽,发出咔哒一声沉闷的死音。
自此,内外断绝,生死两隔。
堡内,是数以千计被困的尸怪,它们将在这座曾经的家园里,无声地腐朽、游荡,直至化为尘土。堡外,是劫后余生,神情复杂的人们。
驿站前,粮车首尾相连,排出了一条长龙。
经过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抢运,抚顺堡最后的存粮,尽数堆积于此。
麻袋垒砌如山,空气中弥漫着禾谷特有的清香,驱散了连日来的血腥与腐臭,成了此刻最能安抚人心的味道。
李少阳站在粮山前,深深吸了一口气。胸中那股因徐大而起的激荡,此刻化作了沉甸甸的满足感。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凭借自己的力量,从绝境中抢下的生机。
他的目光扫过一旁正在擦拭账本的家丁,“李保,点算得如何了?”
李保是个二十出头的精干小伙,闻言立刻挺直了腰杆,脸上带着一丝完成任务的兴奋,将手中的小册子递了上来。
“回少主!都记在这儿了!三天下来,一车不落,小的一直盯着数。拢共是……五千一百二十三石,只多不少!”
他报出这个数字时,语气里满是自豪。
然而,李少阳脸上的笑意,却在听到这个数字的瞬间,凝固了。
“多少?”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动了什么。
李保没察觉到异样,又大声重复了一遍:“五千一百二十三石!少主,咱们发了!”
“我问你到底是多少!”
这一次,李少阳的声音陡然拔高,森然如冰,吓得李保一个哆嗦,手里的册子都险些掉在地上。
周遭原本在歇息的士卒们,也被这声低吼惊得纷纷侧目。
李少阳一把夺过册子,锐利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刺眼的数字上,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
“抚顺堡,满编千户所,下辖十个百户,军户、屯户合计近六千人。按大乾军制,秋粮入库,刨除所有耗损,最少也该有一万石出头!你现在告诉我,只有五千石?!”
他的质问,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李保的脸“唰”地一下白了,结结巴巴地解释:“少……少主,卫所里,向来……向来都是这个数啊……”
他见李少阳的眼神越来越冷,几乎快要哭出来,“这已经是顶好的年景了!若不是今年要供给平倭大军,按往年的规矩,这粮入库走一遭,再层层盘剥下来,能剩下三千石就得烧高香了!那些官爷们的吃相,已经不算太难看了……”
话音未落,李少阳却沉默了。
那股冲天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熄灭,只剩下满腔的苦涩与自嘲。
是啊,他怎么忘了。
层层盘剥,雁过拔毛。
这种事,他上辈子在书里见过,这辈子在营青李家的案牍里见过,甚至……他自己也亲手做过。
若非如此,单凭朝廷发下的那点可怜粮饷,他拿什么去养活手底下那帮嗷嗷待哺的丘八?拿什么去结交上官,打点同僚?
只是他从未想过,这把由无数人共同打造的回旋镖,有朝一日会如此精准地,狠狠抽在自己的脸上。
“少主,您……还好吧?”李保看着他变幻莫测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探问。
“无事。”
李少阳摆了摆手,将册子丢还给他,心态在短短几个呼吸间已然平复。
难怪……难怪三天就能把粮食搬空。原来总量就只有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