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阳心中迅速盘算着。
五千石粮,听着很多。但对于抚顺堡这数千军户而言,是他们接下来一整年的活命之本。少了五千石,便意味着少了抚顺堡全堡上下,至少四五年的寿元。
寿元……
李少阳的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幽光。在这个人命可以被量化的世界,这消失的五千石粮食,无异于一场无声的大屠杀。
不过,转念一想,提前搬完,也意味着他们能提前踏上归途。
回家。
这个词,让他冰冷的心底,泛起一丝暖意。
夜色渐深,秋风渐凉,隐隐有下雨的迹象。
为了保护这些比人命还金贵的粮食,驿站所有的屋子都被腾了出来,麻袋堆得严严实实,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而活下来的人,无论官兵还是家丁,都只能抱着兵器,蜷缩在冰冷的屋檐下,和衣而眠。
李少阳看着这一幕,心中最后一点满足感也消散无踪。
他对李保吩咐:“去,把最大那间厢房收拾出来,让弟兄们轮流进去歇个囫囵觉,别他娘的仗没打完,人先冻病了。”
“是,少主!”李保领命而去。
李少阳独自站在廊下,望着远处抚顺堡漆黑的轮廓。
他想起了徐大的故事,想起了父亲的手段,又看了看眼前这用人命去换粮食,用人的居所去堆粮食的荒唐景象。
这个世道……
他缓缓吐出一口白气,在寒夜中消散。
已是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
一夜无话。
当天光熹微,将营地从沉沉的墨色中剥离出来时,寒意更是刺骨。
驿站外,早已是一片忙碌景象。士卒们呵出的白气在清冷的空气中凝结,铁甲摩擦的哗哗声、马匹不安的响鼻声与车轮压过冻土的咯吱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归途的序曲。
李少阳站在一辆粮车旁,目光扫过整装待发的队伍。一夜的休整,并未驱散众人脸上的疲惫,但那股劫后余生的麻木,却被回家的渴望冲淡了不少,眼神里重新燃起了几分活气。
只是,这官驿……
他转头看向那座孤零零的院落,这里储存着部分来不及运走的杂物,更重要的是,它扼守着通往抚顺堡的要道,是他们扎下的第一颗钉子,绝不能轻易废弃。
必须留人驻守。
“少主,这活儿交给我!”
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
身材魁梧的李永拍着胸脯,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来,脸上满是请战的兴奋,“我带一队弟兄,保证把这儿看得死死的,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李少阳眼皮都未抬一下,心中却是一声冷哼。
这小子,一腔热血有余,脑子却缺根弦。把他留下,怕是过不了几天就得给墙外那些尸鬼加餐。
他伸手拍了拍李永厚实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你?跟我回堡,有更重要的事交给你。”
李永闻言,顿时喜上眉梢,不再坚持。
李少阳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
李计?不行。
他心思缜密,回屯堡后安抚人心、清点户籍、重建秩序,桩桩件件都离不开他。
李保?更不行。
那五千石粮食的账目错综复杂,入库分发,半点马虎不得,必须由他这个老人盯着。
一时之间,李少阳竟感到一种无人可用的窘迫。他麾下看似人手不少,但真正能独当一面的心腹,却屈指可数。
就在他眉心微蹙之际,一个略显单薄的身影从队列中走出,单膝跪地,声线沉稳。
“末将李盛,愿为少主分忧!”
李少阳的视线终于定格。
李盛,父亲在世时收的义子,年岁比自己还小两岁。这年轻人平日里沉默寡言,但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只是……那双眼睛里藏着的火焰,太过炽热。
是野心,也是急于证明自己的功利心,不过,有功利心是一件好事,毕竟以后很多事情,都少不了这个。
“你想好了?”李少阳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守在这里,孤立无援,每日都要面对墙外数不清的怪物,更有可能……面对比怪物更可怕的东西。”
“末将想好了!”
李盛抬起头,年轻的脸庞上满是决绝。他知道李少阳在顾虑什么。
“少主!自我追随您以来,您交代的每一件事,盛可曾出过半点纰漏?盛知道自己年轻,但盛不怕死!更不怕担责任!”
他脖子一梗,几乎是吼了出来。
“若此地有失,盛,提头来见!”
掷地有声,金石之音。
周遭的喧嚣仿佛瞬间静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对年轻的主臣身上。
李少阳看着他眼中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忽然就乐了。
他要的,就是这股气。
其他人,哪怕是李计李保,此刻心中想的恐怕都是家里的妻儿老小,归心似箭。
唯有这个无牵无挂的年轻人,才敢把自己的命,压在这座孤悬在外的驿站上。
“好。”
一个字,干脆利落。
李少阳上前,亲手将他扶起,“既然你敢拿命来赌,我李少阳就敢信你一次。”
他转过身,沉声下令:“给你留两什人马,二十个弟兄,你自己挑!另外,那些来投奔的独户男子,也一并交给你管束。”
李盛眼中精光一闪。
李少阳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股森然的寒意,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记住,墙外的怪物,好防。真正难防的,是墙里的人心。我要你利用那些外来户,给我看住驿站,也给我看住他们自己。给我分辨出,谁是能用的臂助,谁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他的手重重地拍在李盛的肩甲上,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
“若有心怀不轨者……不必报我,就地格杀。”
这番话,已不是命令,而是授权。生杀予夺大权。
李盛心头剧震,随即一股滚烫的热血直冲头顶。这是何等的信任!
他猛地再次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的土地上。
“盛,领命!定不负少主所托,确保此地无虞!”
“出发!”
随着李少阳的一声令下,庞大的车队开始缓缓启动。车轮滚滚,烟尘漫起,幸存的军户百姓们跟在队末,一步三回头地望着那座埋葬了他们亲人与家园的沪园堡,神情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