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阳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月光映照得惨白的堡寨轮廓。
“想要我的粮，他们需要什么？兵马。足够攻破抚顺堡坚墙的兵马。可现在这世道，谁能拉起一支大军？就算他们能暂时联合，几百上千人聚集在一起，那冲天的血食之气，对那些尸鬼而言，不啻于黑夜中的火炬！”
李少阳转过身，目光如炬，迎上李继惊愕的眼神。
“他们不需要我来攻，光是沿途汇聚的尸潮，就足以让他们不攻自破。我只需据守堡墙，以逸待劳。来的人越多，死得越快。”
“……”
李继愣住了。
他张着嘴，干瘪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尸鬼……
自己满脑子想的还是军阀混战，是人心算计，是如何合纵连横。
可这年轻的侄儿，早已将那些吃人的怪物，算作了棋盘上最重要的一颗棋子。
他……真的老了。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李继颓然靠回床榻，苦涩地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自嘲。
“哈……哈哈……我这脑子，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世道了……”
他喘息片刻，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算计与狡黠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种属于父亲的、孤注一掷的恳切。
“好，好小子……既然如此，我们谈一笔别的交易。”
“你不是想救湘云吗？”
李继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的粮食，我不要。我的兵，你拿去用！我这江青堡，早就护不住了，堡里堡外，不知多少人等着我咽气，好吃我家的绝户！你懂吗？”
李少阳的心猛地一跳。
“只要你，去抚松县，把湘云给我带回来……”李继的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他颤抖着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脚下的土地，指向窗外的整个堡寨，“这江青堡，连同我那三百家丁，我积攒了半辈子的家当，全都是你的！”
“就当……就当是我给湘云的嫁妆！”
嫁妆？！
这两个字如惊雷般在李少阳耳边炸响。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不是在给自己找一个盟友，一个继承人……他是在给女儿，找一个丈夫，一个能在这乱世中护她周全的男人！
那个在城墙上伪装笨拙，却身轻如燕的女孩；那个在人群中，目光总是固执地追随着自己的女孩……她的身影，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清晰。
见李少阳动容，李继知道，这最后的赌注，押对了。
他趁热打铁，急促地补充道：“你不需要做太多！只需派十几个你的屯卒入驻江青堡，挂上你的旗号，就能替我稳住局面！我立刻点出最精锐的家丁，跟你一同去抚松县！路上所有的耗损，马匹、粮草、器械，都从我这里出！”
他死死盯着李少阳，眼中燃烧着最后的希望，问出了一个无比残酷的问题。
“告诉我，要探明去抚松县的路，要用多少条人命去填？二十个？五十个？还是……一百个？你开个价，这些屯卒，我给你！”
李少阳的呼吸陡然一滞。
他看着眼前这个为了女儿，不惜一切代价的父亲，心中最后的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
那份愧疚，那份作为一个男人与生俱来的保护欲，还有那份被深藏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愫，在这一刻，尽数化为行动的决心。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有任何客套与推脱，对着李继，郑重地、一字一顿地给出了承诺。
“叔父。”
“我会把她，安然无恙地带回来。”
木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合拢，将那份沉重的托付与病榻上的孤注一掷隔绝在内。
冰冷的夜风顺着廊庑灌入，激得李少阳一个寒颤，也瞬间吹散了他脑中因承诺而升腾起的热血。
他脚步一顿，停在洒满清冷月光的庭院中。
不对劲。
刚才那股被激荡起来的英雄气概，那份一诺千金的豪情，此刻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算计后回过神来的悚然。
他被那只老狐狸，摆了一道！
李少阳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好一个李继！好一套连环杀招！
先是以病榻缠绵示弱，让他放下戒心；再抛出女儿李湘云的安危，用青梅竹马的情分和那桩从未被父亲提起的婚约来动摇他的心神，这是攻心！
紧接着，在他心神激荡，责任感与保护欲爆棚的瞬间，再悍然砸出整个江青堡作为筹码！那不是交易，那是裹挟着父爱的、不容拒绝的阳谋！
一环扣一环，步步紧逼，将他所有的理智与算计，都碾碎在那句就当是我给湘云的嫁妆之下。
高明！实在是高明！
在李继眼中，自己恐怕还是那个跟在父亲身后，大字不识几个，只懂冲杀的愣头青。他算准了自己年轻气盛，会被激将法拿捏得死死的。
他赌对了。
但他算漏了一点。
这具年轻的躯壳里，住着一个来自现代的灵魂。冲动劲儿一过，那份属于特种兵的冷静与复盘能力便迅速占据了高地。
“呵……”李少阳低笑出声，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自己确确实实是上套了。
可即便看穿了又如何？李继这只老狐狸最狠的地方在于，他下的注码大到你明知是局，也心甘情愿往里跳！
江青堡，三百精锐家丁，半辈子的积蓄……这份力量，足以让抚顺堡的根基瞬间稳如泰山！
这是李继的赌博，也是他的诚意。
他算到了自己反应过来后可能会反悔，所以他押上了所有，不留一丝退路。
只要自己对李湘云尚存半分情谊，只要自己有在这乱世中立足的野心，这个局，就非入不可。
人无信不立。
李少阳抬头望向那轮残月，心中一片通明。
自己入了继叔的局，但他认了。
倘若自己方才真的铁石心肠，拒绝了这笔交易，恐怕这位继叔还有后手，到那个时候，李继拿出的筹码可能更多。
不过，那都不重要了。
李继选中了自己，他又何尝不是选中了李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