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官道南侧十余里外,熊瞎子岭最高处的一块望风石后,同样有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们营地那几点跳动的火光。
那是一双被恐惧和饥饿折磨得布满血丝,却又在看到火光时,迸发出一丝微弱希望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叫孙二狗,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户。
“火……有火光……”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嘶哑不已。
虽说隔着老远,只能看到几个针尖大小的亮点,在无边的黑暗中若隐若现,被风吹动着。
可只要是火光,就他娘的说明有活人!
孙二狗的心脏,终于流过了一丝暖意。
作为抚松县尸乱那天,为数不多没选择逃进城里,而是扭头就跑的幸运儿,他的脑子里至今还烙印着那地狱般的景象。
那天他正拉着半车山货准备去集市那里卖,刚到城门口,就看到了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场面。
几个和他一样去摆摊的农户像是疯了一样,扑倒在路人身上,张嘴就咬!
那被咬的人起初还惨叫,可没一会儿,也翻着白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跟着一起扑向旁边的人。
血,到处都是血!
孙二狗魂都吓飞了,连车都不要了,拔腿就往自家村子跑。他得去告诉村长,告诉乡亲们,天塌了!
可他把村长家翻了个底朝天,连根人毛都没找到。
“二狗,你找村长?”同村的孙二弟正巧路过,嘴里叼着根草棍,一脸的莫名其妙,“他家走亲戚去了,得明儿个才回来。”
孙二狗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指甲都快嵌进肉里,眼睛瞪得像铜铃:“来不及了!二弟,快!收拾东西跑!县里……县里出大事了!”
孙二弟被他这副见了鬼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把他的手掰开,“你魔怔了?啥事儿啊大惊小怪的?再大的事,还能比地里那几亩等着收的黍子大?”
“命都要没了,还要个屁的黍子!”孙二狗急得直跳脚,他压低了声音,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东西,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嘶吼,“县里有疯子在咬人!见人就咬!被咬了的,也跟着一起疯,一起咬人!会传的!跟瘟病一样会传的!”
孙二弟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流民饿疯了,抢东西咬人吧?二狗,你是不是看错了?官府不管?”
“不是流民!不是!”孙二狗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他语无伦次地描述着城门口的惨状,“没法管!那些东西……那些东西根本不是人了!直觉告诉我,过不了多久整个抚松县,现在除了怪物,就是尸体!你信我!你一定要信我!”
看着孙二狗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那双毫无焦距、只剩下惊恐的眼睛,孙二弟心里那点不信,终于开始动摇了。
他认识孙二狗十几年,这汉子老实巴交,什么时候有过这副魂不附体的样子?
他狠狠地将嘴里的草棍吐在地上,一跺脚,牙一咬。
“娘的!我信你!怎么跑?往哪儿跑?”
两人商定,立刻分头去通知相熟的人家,然后去熊瞎子岭的老林子里躲着。
孙二弟在跑去自家收拾东西的路上,还冲着隔壁王寡妇家院子扯着嗓子大喊:“王家嫂子!快收拾东西带娃跑!县里出事了!有吃人的疯子!”
院子里传来女人怯生生的声音,带着哭腔:“当家的还没回来哩……我走了,他回来上哪儿找我去啊……”
也有人家打开门,探出个脑袋,对着孙二狗和孙二弟的背影呸了一口,“我看这俩才是疯了!天底下哪有这种事?真有事,官兵是吃干饭的?净瞎咧咧,耽误老子睡觉!”
人心各异,末日之前,谁又愿意相信末日真的来了呢?
最终,整个村子,愿意跟着他们跑的,算上自家,拢共也就十几户。
大部分人,要么不信,要么舍不得家里的瓶瓶罐罐和田里的庄稼,选择观望。
他们一行人,连夜躲进了熊瞎子岭深处一个废弃的狗熊洞。
那洞是老猎户发现的,深处还有一眼泉水,易守难攻,是个天然的避难所。
躲进去的头两天,还能隐约听到村里传来几声鸡鸣狗叫。
到了第三天,整个村子,就彻底没了动静。
死一样的寂静。
孙二狗爬上这块望风石,看着山下那个他生活了几十年的村子。
往日里炊烟袅袅,此刻却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他知道,那些没跑的乡亲,恐怕……都变成了他口中那种吃人的疯子,或者,成了那些疯子的口粮。
整个村子,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墓。
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从那天起,孙二狗就轮流带着几个胆大的汉子,在这望风石上守夜,既是放哨,也是期盼。
期盼着能有官府的大军前来平乱,期盼着能看到其他逃出来的人。
如今,他终于看到了。
那官道上的星火,虽然微弱,却像是一剂强心针,狠狠扎进了他那颗早已麻木的心脏。
“是官兵吗?还是……也是跟俺们一样,没了家的可怜人?”
天光乍破,一缕微弱的晨曦撕开东方的天幕,给这片死寂的土地镀上了一层冰冷的铅灰色。
营地里的篝火已经燃尽,只剩下几缕青烟在寒风中挣扎着消散。
“把拒马拆了,能用的木料都捆到车上去。”
李少阳的声音不大,却轻易地刺穿了清晨的寒意和凝滞的空气。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熬夜后的疲惫,那双眸子在晨光下显得愈发深邃,仿佛昨夜的厮杀与血腥,不过是拂去了一层无关紧要的尘埃。
“诺!”
李广心中一凛,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躬身应下,转身便去安排人手。
屯卒们闻声而动,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效率。
几个人用工兵铲将还带着余温的灰烬深埋,确保不会留下任何火星;
更多的人则沉默地围向那些狰狞的拒马,抽出发黑的铁钉,将一根根粗大的木料解下来,再用麻绳捆扎结实,小心翼翼地固定在偏厢车的侧面。
整个过程,除了工具碰撞和木料摩擦的声响,再无半句多余的交谈。
如今的他们和之前已经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