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明几净，擦得能照出人影的玻璃窗外，是修剪得一丝不苟、却毫无生气的庭院。我身上粗糙的佣人制服摩擦着皮肤，提醒着我此刻的身份和处境。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冰冷的秩序，连空气都仿佛被无形的手规整过，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次飘向庭院角落那小小沙坑里的两个身影。
那对龙凤胎，婉娘的孩子。
男孩叫小辰，女孩叫小玥。名字听其他佣人碎嘴时提起，此刻亲眼见到，心脏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小玥……竟和我同名。
他们约莫三岁，穿着精致的童装，粉雕玉琢，像是被精心呵护的瓷娃娃。可那份“精致”里，没有孩童该有的鲜活闹腾。他们很安静，小辰拿着小铲子慢吞吞地铲着沙子，小玥则抱着一个旧旧的布娃娃，安静地坐在旁边看着。
他们的世界，被笼罩在这座华丽牢笼和他们父亲恐怖的阴影下，逼仄而灰暗。可我看着他们，却像是看到了两株在巨石夹缝中顽强探出头的小草，微弱，却蕴含着不容忽视的生命力。
我必须接近他们。不仅仅出于同情，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牵引，仿佛他们的灵魂波长，与我这具身体，或者说与我残存的神魂，有着微弱的共鸣。
机会来得比我预想的快。照管孩子的保姆似乎内急，匆匆交代另一个路过的佣人看一眼，便快步走开了。被临时托付的佣人显然不耐烦，嘀咕着还有别的事，眼神四下扫了扫，最后落在我这个“新来的”身上。
“哎，你，新来的！看着点小少爷和小小姐，别让他们磕着碰着，我马上回来。”她几乎是命令式地丢下一句话，不等我回答就转身走了。
心跳微微加速。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甚至有些木讷，慢慢走过去。
我停在沙坑边，保持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没有主动开口，只是学着其他佣人的样子，微微低着头，目光却贪婪地捕捉着孩子们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小辰先注意到了我。他抬起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了眨，没有害怕，反而露出一丝好奇。他歪着头看我，手里的铲子停了下来。
小玥也抬起头，她怀里的布娃娃抱得更紧了些，眼神里有一丝警惕，但更多的，也是一种探究般的迷茫。
寂静在蔓延。只有风吹过修剪过的树丛发出的单调沙沙声。
我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与他们齐平，这是一个不会带来太多压迫感的姿态。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擦过地面，沾上一点微湿的沙砾。
小辰忽然伸出小手指，指了指我的手，又指了指他的沙坑，奶声奶气地，声音很轻：“……沙沙。”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他是问我要不要玩沙？
一股酸涩又温暖的暖流猝不及防地冲撞着我的心房。在这冰冷窒息的环境里，这孩子居然对外来者流露出如此纯粹的、近乎邀请的善意。
我极轻地点了一下头，怕惊扰了什么似的，用手指在面前的沙地上，画了一道最简单的守护符文。线条歪歪扭扭，没有任何神力加持，只是一个普通的图案。
小辰的眼睛却一下子亮了，他爬过来，好奇地看着那个图案，又抬头看我，眼里充满了惊奇。小玥也被吸引了，她抱着娃娃挪近了一点，小声问：“……星星吗？”
她竟觉得这符文像星星？
我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我们能听见：“是……用来保护好东西的。”
两个孩子似懂非懂地看着我。小玥忽然伸出小手，不是指向沙画，而是轻轻碰了碰我垂在身侧的手腕。她的指尖很软，带着孩子的温热。
“暖暖的……”她小声嘟囔，大眼睛里那点警惕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懵懂的亲近感，“和嬷嬷……不一样。”
她口中的嬷嬷，大概是指那个保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感知到了什么？是我体内残存的、属于战神凌玥的那一丝微薄却纯净的气息？还是仅仅是我不同于这宅子里其他人的体温？
这一刻的互动短暂得如同偷来的时光，却像一道微光，照亮了我踏入这个平行世界后一直阴霾压抑的心绪。孩子们灵魂深处未被污染的本真，他们对温暖和善意的本能向往，让我几乎忘记了周遭的危险。
然而，这微光般的温暖并未持续太久。
一股冰冷、压抑、带着绝对掌控感的气息毫无预兆地从身后笼罩下来，瞬间驱散了沙坑边那点可怜的暖意。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连风声都消失了。
孩子们的小脸几乎是瞬间失去了血色，小玥猛地缩回手，紧紧抱住娃娃，和小辰一起害怕地低下头，不敢往后看。
我的脊背骤然僵直，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不需要回头，我知道是谁。
这个世界的顾时衍。
我维持着蹲着的姿势，极力收敛所有外露的情绪，将头埋得更低，做出符合“佣人”身份的恭顺畏惧模样。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不是因为恐惧——万载征战，能让我恐惧的事物不多——而是因为一种极度压抑的愤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撕裂感。
脚步声沉稳地接近，锃亮的皮鞋踩在修剪过的草坪上，几乎听不见声音，却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跳上。他停在了我身后，那片阴影彻底将我笼罩。
他没有先理会吓得像鹌鹑一样的孩子，目光，或者说那冰冷审视的视线，落在了我的背上。
“抬起头。”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能渗透骨髓的寒意。
我依言，慢慢抬起头，但视线依旧垂落，不敢与他对视，只看到他笔挺的西裤和一丝不苟的鞋尖。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我能感觉到那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试图剥开我伪装的木讷和平庸。周围安静得可怕，孩子们大气不敢出。
忽然，他毫无征兆地俯身，靠近。
冰冷的雪松与皮革的尾调混杂着一丝极淡的、仿佛被什么力量扭曲过的诅咒气息，扑面而来。我的指尖猛地掐进掌心，才克制住身体本能想要反击或后退的冲动。
他的目标似乎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的手腕。
他的视线落在我因为干活而挽起袖口露出的手腕上。那里，腕骨微微凸起，皮肤因为近期频繁沾水而有些干燥。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然后，我看到了让我血液几乎冻结的一幕——
他修长冰冷的手指，竟不受控制般地抬了起来，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旧习般的熟稔，极轻极轻地摩挲过我腕骨凸起的那一小块皮肤。
动作轻得像羽毛拂过，甚至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颤抖？
那触感冰凉，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战栗。主世界的顾时衍，总是习惯性地、带着无限珍重地牵住我手腕的这个位置，仿佛那是某种安心的锚点。
这个动作……他怎么会……
就在那触碰落下的瞬间，他像是突然被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手指骤然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我猛地抬眼，终于对上了他的视线。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着。一丝极淡极快的茫然失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骤然掠过，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那茫然瞬间就被更沉、更冷的阴鸷覆盖、吞噬，仿佛那一下失控的触碰和随之而来的情绪，是他绝对无法容忍的瑕疵。
他的脸色似乎更冷硬了几分，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眼底最后一点波动彻底平息，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黑暗和审视。
他盯着我，声音比刚才更冷，带着一种几乎要将人冻结的压迫感：
“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