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城西市,牲畜的骚臭味和人的汗味混杂在一起。
王战领着众人,径直穿过贩卖牛羊的区域,停在了一排挽马前。
这里的马,没有一匹能跟他们当掉的北地良驹相比。
它们个头不高,筋骨粗壮,眼神温顺,是用来拉货的驽马。
“老板,挑六匹。”
王战对着马贩子说道。
“好嘞!”马贩子眼睛一亮,来了大生意。
张奎看得眼角直抽抽。
从神骏的战马换成这种慢吞吞的挽马,这落差让他心里堵得慌。
王战却像是没看到他的表情,付了钱,又领着他们去了车马行。
“三辆最结实的板车。”
又是干脆利落的一笔交易。
接下来,他们去了铁匠铺。
“老板,你这有多少铁锅?”
铁匠师傅正光着膀子打铁,闻言愣了一下,指了指角落。
“都在那了,大大小小百十来口吧。”
“我全要了。”王战的话,让整个铁匠铺瞬间安静下来。
几个正在干活的学徒都停下了手里的锤子,看怪物一样看着这个匈奴打扮的男人。
谁家买东西是这么买的?
张奎等人更是满头雾水,他们互相看着,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浓浓的困惑。
买马买车,他们能理解,毕竟没了战马,总得有代步的工具。
可买这么多铁锅干什么?
这玩意儿黑乎乎的,又重又占地方。
王战却不管这些,付了钱,又带着他们去了盐铺布庄。
半天之后,永安城北门。
三辆装满了货物的马车,在吱吱呀呀声中,缓缓驶出了城门。
赶车的,正是王战和他的九个兄弟。
曾经的精锐战士,如今人人一身皮袄,脸上带着风霜,活脱脱就是一群常年奔波在边境线上的行商。
车轮滚滚,碾过官道的最后一截,前方就是一望无际的荒原。
北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沙尘,打在脸上,有些生疼。
“驾!”
张奎有气无力地甩了一下鞭子,看着前面王战的背影,终于忍不住了。
“老大!”他催着马车赶了上去,与王战并行。
“咱们现在这算什么?”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子憋屈。
“鬼鬼祟祟,拉着一堆破烂,跟做贼似的!”
“咱们是去报仇的,不是来当伙夫的!”
这话一出,后面两辆车上的兄弟们也都竖起了耳朵,这也是他们想问的。
王战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平视着远方的地平线。他淡淡地开口。
“做贼?”
一声轻飘飘的反问,让张奎的气势顿时弱了三分。
王战这才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张奎,我问你,碧玉城那几千兄弟是怎么死的?”
张奎的呼吸猛地一滞。
碧玉城。
这个名字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里。
那里有他们的袍泽,有他们的过去,有他们永世难忘的血海深仇。
“是匈奴人,是他们背信弃义,偷袭了我们!”张奎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眼睛都红了。
“偷袭。”王战咀嚼着这两个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那我们现在,是去跟他们拼命的吗?”
“我们十个人,去跟他们几十万大军拼命?”
“你告诉我怎么拼?”
一连串的质问,让张奎哑口无言。
是啊,怎么拼?
冲上去,然后被乱刀砍死吗?
那不叫报仇,那叫送死。
王战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我们此去,不是为了杀几个人。”
“是要让那些部落,互相猜忌,互相残杀。”
“是要让他们联盟的根基,从内里烂掉!”
“这叫挑拨离间。”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森然。
“记住,有的时候,舌头比刀剑更锋利。”
“刀只能杀掉一个人的性命。”
“而一句话能要了一个部落的命。”
北风呼啸,吹动着王战的衣角。
他的话像带着冰碴子,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冷战。
他们好像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人。
他不仅仅是那个一拳能打退九个老兵的猛士。
他的心里,藏着比刀锋更可怕的东西。
众人沉默了,他们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
挑拨离间?
怎么挑拨?
就靠他们这十个人,三辆破车?
过了好半天,还是张奎打破了沉默。
他挠了挠头,脸上带着几分憨气和不解。
“老大,你的计划,能不能跟我们说说?”
“就算是要去当说客,可我还是想不通,你买这么多铁锅做什么用?”
“黑乎乎的,死沉!”
他指着车上堆得像小山一样的铁锅,一脸的嫌弃。
“难道咱们到了匈奴的地盘,还能拎着锅上去砸人脑袋不成?”
这话粗俗,却带着一股莫名的喜感。
“噗嗤!”
旁边一个叫李四的老兵没忍住,笑了出来。
“老张你这想法不错,一锅一个,准开瓢!”
“哈哈哈!”众人顿时哄堂大笑。
连日来的压抑、困惑和憋屈,仿佛都在这笑声中消散了不少。
车队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王战看着他们,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没有感到尴尬,反而顺着张奎的话,伸手从车上拿起一口最小的铁锅。
锅不大,但分量十足。
他用指关节敲了敲锅身,发出当当的闷响。
“砸人脑袋,也不是不行。”
他开了个玩笑,然后,他的脸色重新变得严肃起来。
“但这东西,有比砸人脑袋更大的用处。”
他举起铁锅,对着众人。
“你们告诉我,这东西,在我们大魏值几个钱?”
一个叫赵虎的士兵想了想,回答道:“寻常百姓家里都有,不值钱,几十个铜板吧。”
“没错。”王战点点头。
“几十个铜板,不值一提。”
“但是在匈奴草原,这东西,就是宝贝。”
“为什么?”张奎追问。
“因为匈奴人擅长放牧,擅长骑射,但他们不会炼铁。”
王战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教书先生。
“他们的兵器,他们的铁器,大部分都是从我们这里抢走的,或者通过走私商人高价买来的。”
“一口铁锅,能让他们把生肉煮熟,能让他们熬制奶茶,能让他们在寒冷的冬夜喝上一口热汤。”
“这是家家户户都用得上,但又家家户户都缺的东西。”
“你们说,这东西到了草原值多少钱?”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
王战伸出两根手指。
“我敢说,我们这口锅,到了匈奴的部落里,轻轻松松就能换回两只肥羊,甚至更多。”
嘶!
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一口几十文钱的铁锅,换两只羊?
一只羊在边境上都能卖上千文钱!
这简直是暴利!
他们看着满车的铁锅,眼神都变了。
这哪里是什么破烂,这分明就是一车一车的金疙瘩!
王战看着他们恍然大悟的表情,继续说道。
“我们这一路过去,就是行商。”
“我们卖锅,卖盐,卖布。”
“匈奴人不会对一个给他们带去急需物资的商队拔刀,反而会欢迎我们。”
“借着行商的身份,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走进任何一个部落,可以和他们的牧民、头人喝酒聊天。”
“哪个部落最强大?哪个部落最弱小?屠格部和周边的部落,关系到底好不好?”
“他们之间,有没有旧怨?有没有利益冲突?”
“这些消息,是斥候拼了命也打探不到的。”
“而我们,只需要坐在帐篷里,一边卖着锅,一边就能听得一清二楚。”
王战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锤子,重重地敲在众人的心上。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他们终于明白了,王战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用蛮力去复仇。
他要做的,是先变成一条无害的虫子,钻进匈奴这个庞然大物的身体里。
然后,再找到最脆弱的内脏,狠狠地咬上一口!
张奎看着王战,眼神里充满了震撼和敬畏。
他张了张嘴,最后只憋出两个字。
“高,实在是高!”
他对着王战,心服口服地抱了抱拳。
“老大,我老张是个粗人,之前是我蠢,我给你赔不是了!”
“从今往后,你说什么,我干什么,绝无二话!”
“对,我们都听老大的!”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声音洪亮,充满了干劲。
心里的疙瘩解开了,眼前的路,似乎也变得清晰起来。
王战点了点头,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前方。
“路还长着呢。”
“都打起精神来,我们的生意,才刚刚开始。”
“驾!”他轻喝一声,扬起了马鞭。
三辆马车,载着满车的铁锅和十个复仇的灵魂,在苍茫的暮色中,朝着北方,那片充满杀机与机遇的草原,坚定地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