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更烈了。
它从草原的尽头毫无阻碍地吹来,刮在脸上,像是有无数把小刀子在割。
三天的急行军,即便换了挽马,王战也把它们催出了战马的速度。
人歇马不歇。
终于,在第三天的黄昏,一条巨大的裂谷出现在地平线上。
它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将平整的荒原撕开。
“老大,前面就是一线天了。”
张奎驱车赶上来,声音因为颠簸和寒冷有些发颤。
“穿过那里,就是匈奴人的地盘。”
他的眼神复杂,有兴奋,有紧张,更有刻骨的仇恨。
王战勒住缰绳,三辆马车缓缓停下。
他眯着眼,打量着远处的峡谷入口。
那入口狭窄,两侧是陡峭的石壁,确实是易守难攻的关隘。
“所有人,检查货物,整理衣帽。”
王战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
“从现在起,我们就是一群只想用铁锅换羊的商人。”
“记住,你们的眼神要贪婪,要市侩,不要有杀气。”
“是!”众人齐声应道,纷纷跳下马车,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故意把皮袄弄得更乱一些。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峡谷两侧的乱石堆后,突然冲出了十几骑。
马蹄声急促如鼓点,瞬间就将三辆马车团团围住。
是匈奴的游骑!
他们个个髡头结辫,身披脏污的皮甲,手持弯刀,眼神凶悍得像是草原上的饿狼。
“唰!”
张奎和李四等人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他们的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
那里本该挂着他们的环首刀,如今却只摸到了一片粗糙的皮袄。
一种空落落的感觉,让他们心头一紧。
该死!
众人心里暗骂一声,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们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兵,可此刻他们是手无寸铁的商人。
十几把弯刀,在夕阳下闪着嗜血的光。
只要对方一声令下,他们这十个人,连同这三车铁锅,会在一瞬间被剁成肉泥。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马儿不安地刨着蹄子,打着响鼻。
为首的那个匈奴百夫长,脸上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眼角一直拉到嘴角,看人的眼神像是在打量一头待宰的牲口。
他用生硬的匈奴话叽里呱啦地吼了一句。
众人听不懂,但那语气里的盘问和威胁,谁都感受得到。
队伍里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王战动了。
他脸上没有丝毫的紧张,反而堆起了一脸谄媚的笑。
这笑容,让张奎他们看得胃里一阵翻腾。
他们从未见过老大这副模样。
王战从马车上跳下来,对着那百夫长点头哈腰,然后也用一口流利的匈奴话回了过去。
他的动作自然,语气谦卑,活脱脱一个常年跑这条线的奸商。
看到王战竟然会说匈奴话,那百夫长脸上的凶光略减,但怀疑并未消失。
王战一边说着,一边不紧不慢地从车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摸出了一个布包。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雪白的盐。
“军爷辛苦了!”
王战笑着,双手将那包盐奉上。
“我们是西边来的商人,拉了些铁锅、布匹,想到部落里换些羊皮过冬。”
“这点盐巴,不成敬意,给兄弟们喝马奶酒的时候提提味。”
盐在草原上,有时候比金子还贵。
那百夫长盯着王战手里的盐包,眼神闪烁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去接,而是又上下打量了王战一番。
王战始终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既有敬畏,又带着商人的精明。
他身后的张奎等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大气都不敢喘,只能学着王战的样子,努力挤出僵硬的笑容。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终于,那百夫长伸出粗糙的大手,一把抓过了盐包。
他掂了掂分量很足。
他这才瞥了一眼王战身后的马车,车上确实堆满了黑乎乎的铁锅,还有几匹颜色暗沉的布料。
怎么看,都只是一群普通的行商。
“滚吧。”百夫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算是放行了。
“多谢军爷,多谢军爷!”
王战如蒙大赦,连连作揖,然后麻利地爬上马车。
“驾!”
他低喝一声,车轮再次吱吱呀呀地转动起来。
张奎等人也赶忙跟上,一个个心里长出了一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
三辆马车,缓缓地从匈奴骑兵的包围圈中穿过。
每一寸的移动,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眼看着就要穿过这片区域了。
恰在此时,一个跟在百夫长身边的副将,忽然开口了。
“头儿,就这么放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炸在张奎等人的耳边。
刚开始转动的车轮,猛地一滞。
所有人的心,再次悬了起来。
那副将骑马上前一步,眼神狐疑地盯着缓缓移动的马车。
“要不要查一查车上的货?”
“万一里面藏了兵器,或者藏了人呢?”
这话一出,张奎握着缰绳的手,青筋暴起。
如果真的要查,他们藏在铁锅下的匕首和强弓,必然会暴露!
到时候,就是一场血战!
可对方有十几骑,在这空旷地带,他们十个步战的人,胜算微乎其微。
王战的后背也瞬间绷紧了。
但他没有停下马车,甚至没有回头。
他赌,赌那个百夫长的判断。
百夫长显然被副将的质疑弄得有些烦躁。
他连看都懒得看马车一眼,只是用马鞭指了指地面。
“查什么查?”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教训的意味。
“用你的脑子想想!”
“你看看地上那车辙印!”
副将闻言,低头看去。
只见三辆马车碾过的地面,留下了两条深深的印记,比他们战马的蹄印深得多。
百夫长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老油条的轻蔑。
“这么深的车辙,说明车上拉的东西死沉!”
“什么东西这么沉?不是铁矿石,就是铁器!”
“你再看看他们那些驽马,都快被压得走不动道了。”
“如果是要藏人搞偷袭,谁会带这么重的累赘?巴不得轻车简从,跑得越快越好!”
“这帮穷鬼,就是来换羊的,别耽误老子的时间!”
一番话说得那副将哑口无言,只能悻悻地闭上了嘴。
听到这番对话,王战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微微勾起。
而他身后的张奎等人,却是一个个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车辙印……
原来是这样!
他们终于明白,王战为什么非要买这么多死沉死沉的铁锅了!
这不仅仅是为了掩盖行商的身份!
更是为了制造出这种货物沉重的假象,从根源上打消敌人的怀疑!
这份算计,这份心思,简直深得可怕!
三辆马车,终于有惊无险地通过了峡谷入口。
身后,匈奴骑兵的对话声,顺着风,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
那副将似乎还有些不甘心,低声抱怨着。
“头儿,可是上面不是说了吗?最近可能会有魏狗的人混进来,要找屠格大人的麻烦,让我们加强巡逻,仔细盘查。”
“咱们在这鬼地方喝了三天西北风了,毛都没见一根,现在怎么还……”
后面的话,已经听不清了。
但仅仅是这几句,就让张奎、李四、赵虎等所有人的脸上血色尽褪。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上面有令?
找屠格大人的麻烦?
这说的不就是他们吗?!
他们的行踪泄露了!
魏琛!
这个名字,瞬间浮现在所有人的脑海里。
是了,一定是那个小人告的密!
他早就给匈奴人通风报信,在这里设下了天罗地网,等着他们一头撞进来!
众人只觉得一阵后怕。
他们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十几骑匈奴兵。
可以想象,如果他们今天,是骑着那十匹神骏的北地良驹,身披那十套精良的百炼钢甲,会是怎样的情景?
恐怕刚一露面,就会被当成目标,立刻引来四面八方的围剿!
到时候,别说报仇了,他们连这道峡谷都闯不过去!
而现在……
他们看着自己身上这身破旧的皮袄,看着身下慢吞吞的挽马,看着车上那堆黑乎乎的铁锅。
这些他们之前无比嫌弃的东西,在刚才却成了他们最好的护身符。
救了他们所有人的命。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默默地赶着车,气氛压抑。
但这一次,压抑之中,却多了一种别样的情绪。
他们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最前方那个并不算高大的背影。
王战。
他依旧平静地赶着车,仿佛刚才那场生死危机,不过是一阵微不足道的风。
是他预料到了这一切?
还是说,他从一开始,就把魏琛的背叛也算了进去?
众人不敢想,也不愿去想。
他们只知道跟着这个人,或许真的能为碧玉城那数千冤魂,讨回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