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走的时候,雪下得正紧。
三千骑兵人衔枚,马裹蹄,如同一道无声的黑色裂隙,悄然融入茫茫雪原。
他们没有携带笨重的辎重,每个人的马鞍旁只挂着一个皮囊,里面装着炒熟的糜子粉和几块坚硬的肉干,这是他们未来半个月唯一的口粮。
剩下的,都要靠敌人来补给。
他们是猎人,而整个草原,就是他们的猎场。
雁门关内的生活,在最初的紧张和忙碌之后,进入了一种奇特的稳定期。
蜂窝煤的出现,彻底解决了取暖问题。
地窝子里温暖如春,那些原本已经绝望的匈奴降兵,第一次在雁门关感受到了安稳。
他们不再闹事,也不再自相残杀,每天老老实实地排队领取那份不怎么可口但能果腹的稀粥。
然后便在士兵的监督下,继续加固和扩建地窝子,或者去清理关墙下的积雪。
人心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
一口热汤,一个能遮风挡雪的屋檐,足以磨平最深的仇恨。
校场上,孙大牛和张彪又杠上了。
两人不比练兵,也不比武艺,比的是谁摇煤球摇得更圆。
“看好了,你个南边来的小白脸,得这么摇,手腕子要带劲,还得有点节奏!”
孙大牛赤着膀子,在零下几十度的天气里,浑身热气蒸腾。
他抓起一大坨和好的煤泥,放在一个特制的簸箕里,双腿微屈,腰腹发力,簸箕在他手中画出一个个完美的圆。
很快,一个滚圆的煤球就在簸箕里成型。
张彪不甘示弱,他虽然没孙大牛那身蛮力,但胜在动作协调。
他学着孙大牛的样子,摇得有板有眼,只是速度上慢了不少。
“你懂什么,这叫慢工出细活,我这煤球烧起来,肯定比你那粗制滥造的耐烧。”
“放屁,老子这是实心儿的,你那是空架子!”
两人身边的士兵,不管是北境的还是临城的,都围在一起,大声地起哄下注。
赌注五花八门,从晚饭的一块肉,到明天站岗的位置不一而足。
刘勋裹着一件厚厚的狐裘,像个球一样滚了过来,看到这热火朝天的景象,却是一脸的肉痛。
“我的两位将军哎,你们这是干什么呢?这煤泥不要钱啊?这么浪费!”
“还有你们,一个个闲得蛋疼是不是?还不快去把马厩里的积雪清了,冻死一匹马,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他这一嗓子,把所有人都吼得缩了缩脖子。
自从他当上这雁门关的大管家,所有人都怕了他那张算盘嘴。
王战站在城楼上,看着下面这生机勃勃的一幕,嘴角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军队的融合,比他想象中还要顺利。
这种发自内心的归属感,是任何军法都换不来的。
然而,这份宁静,终究是被远道而来的马蹄声打破了。
半个月后,周平回来了。
他走的时候是三千骑,回来的时候,队伍却庞大得遮天蔽日。
跟在他身后的,是黑压压的牛羊,数量多得根本数不清,像一片移动的乌云。
而在牛羊之后,是更多的人口,男女老少,被冻得瑟瑟发抖,脸上却带着一丝茫然和解脱。
周平的脸被寒风吹得皴裂,嘴唇干得起皮,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像草原上的星辰。
他翻身下马,单膝跪在王战面前,声音嘶哑却充满了亢奋。
“老大,幸不辱命!”
“此行,共剿灭草原部落一十三个,斩杀顽抗者三千余,俘获人口一万两千,牛羊五万七千头,马匹八千匹!”
整个雁门关,在听到这个数字的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爆发出比打赢了匈奴主力还要热烈的欢呼声。
缺什么来什么!
正愁粮食不够吃,牛羊就来了。
正愁开春劳力不足,人口就来了。
刘勋第一个冲了上去,他抱着一头肥硕的绵羊,激动得老泪纵横,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发了,发了,这下真的发了……”
王战扶起周平,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他知道,周平这趟出去,绝不像他说的那么轻松。
那三千骑兵,回来时人人带伤,眼中的煞气几乎凝成了实质。
更有近百个马鞍,是空着回来的。
这次的胜利,同样是用血换来的。
随着这批人口和物资的到来,雁门关的压力骤然减轻,甚至变得前所未有的富足。
王战下令,当晚全军加餐,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就连那些匈奴降兵和新来的俘虏,也都分到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
整个雁门关,都沉浸在一片狂欢之中。
也就在这场狂欢进行到最高潮的时候,京城的第二批客人,到了。
这一次来的,不再是宦官。
而是一支真正的精锐部队,盔明甲亮,杀气腾蒙,为首的,是一名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中年文官。
他自称是兵部侍郎,石文彬。
他带来的不是嘉奖,而是一道措辞严厉的圣旨。
圣旨的内容很简单,却像一盆冰水,浇在了所有人的头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北境守备王战,屡建奇功,朕心甚慰。然神兵利器,国之重器,不可私藏于边陲。”
“特命王战将锻造乌兹钢之匠人、图纸、秘方,尽数交由兵部侍郎石文彬,押送回京,由军器监统一掌管。”
“另,雁门关缴获之战马、兵甲,当为天下之用,着其拣选最优良者三万,一并上缴。钦此。”
旨意念完,整个大帐内外,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王战身上。
这已经不是摘桃子了,这是要把桃树连根都给刨走!
乌兹钢是雁门关的根本,是王战安身立命的底牌。
钱伯和那些铁匠,更是他耗费了无数心血才培养出来的团队。
现在,朝廷一纸空文,就要全部拿走。
孙大牛的牛眼瞬间就红了,他腰间的刀呛的一声,已经出鞘半寸。
刘勋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他比谁都清楚,没了乌兹钢的王战,就等于没了牙的老虎,京城那些人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
石文彬将圣旨卷起,递到王战面前,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王将军,接旨吧。陛下还等着军器监早日将神兵量产,装备京营,以安社稷。这可是天大的功劳,王将军切莫辜负了圣恩啊。”
他嘴上说着功劳,眼里的轻蔑和得意,却毫不掩饰。
王战没有立刻去接那份圣旨。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石文彬,又扫过他身后那些气势汹汹的京营护卫。
他知道,真正的战争,现在才开始。
这场战争没有刀光剑影,却比雁门关下的任何一场厮杀,都更加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