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舟把木匣推到阳光底下,焦边的纸在光里发脆,字迹却一笔没糊。他没再看南窗那帮人,转身回案前,提笔续写《以工代赈》的后半段,笔锋稳得像尺子压着走。
赵景行蹲在旁边,盯着那行“发工修渠,饿不死人”,念了一遍,又一遍,忽然抬头:“这话说白了,谁都能听懂。”
“就是要让种地的听得懂。”陈砚舟头也不抬,“他们才是真饿过的人。”
赵景行咧嘴笑了下,压低声音:“你这稿子,再藏下去,都快成镇宅符了。昨儿秦五说,城里已经有书商在翻印,市井茶馆都传开了,叫什么‘陈子论赋弊’。”
陈砚舟笔尖顿了顿,没接话。
赵景行却来了劲:“你不信?昨儿我路过南市口,一个说书的老金头,坐在竹棚底下,手里摇着蒲扇,一张嘴就是‘话说府城书院有个解元郎,姓陈,不惧权贵,专讲真话’——底下坐的全是挑担子的、赶车的,听得眼睛都不眨。”
陈砚舟终于抬眼:“他说了什么?”
“说你那‘一条鞭’税法,说官府收税七七八八,名目比草还多,百姓交不起,地就荒了。然后你跳出来说——税归一处,官少贪,民少苦。”赵景行学着那老金头的腔调,一拍大腿,“底下人齐声叫好,有个老农当场背出来:‘发工不发粮,修堤又修塘,饿不死人,还能防洪。’”
陈砚舟沉默片刻,把刚写完的一页吹干,塞进袖袋。
他知道,火没烧掉的东西,已经开始自己走路了。
第二天一早,他没去书斋,而是让秦五换了身粗布短打,揣着几文钱,混进南市口的茶馆群。他自己也换了件旧袍,帽檐压低,坐在街角药铺的台阶上,听着风里传来的说书声。
老金头的声音沙哑但中气足:“……这位陈解元说了,荒年救济,不是开仓放粮就完事了。粮放完了呢?人还是懒了、散了。他主张——以工代赈!你有力气,就去修堤坝、挖沟渠,一天干八刻,官府给一口饭,给十文钱。活干完了,堤也成了,渠也通了,百姓有活路,官府有政绩,两全!”
底下一片嗡嗡声。
一个挑粪的汉子咧嘴:“这法子好啊!我宁愿出力换饭,也不愿跪着讨粥。”
旁边一个卖菜的老头点头:“就是就是,我儿子上月在城西挖沟,一天十文,管两顿糙饭,人精神了,家里锅也冒烟了。”
陈砚舟坐在台阶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残稿。
他知道,文章能落地,不是靠谁点头,是靠有人愿意信,愿意记,愿意用嘴一句一句传出去。
他起身,往回走,路过一家书铺,见门口贴着一张黄纸,上书:“《农政要略》节抄,十文一本,先到先得。”铺子里挤满了人,有识字的士子,也有不识字却想带回去给孩子念的农夫。
他没进去,只站在街对面,看了半晌。
回书院时,赵景行已经在门口等他,脸色有点发沉:“学正来了,把你那份《农政要略》抄本拿去了,说有人举报生员私传文章,败坏学风,要查是谁泄出去的。”
陈砚舟脚步没停:“查就查。”
“你还淡定?”赵景行跟上,“他们要是顺藤摸瓜,查到我头上怎么办?”
“不会。”陈砚舟走进院门,“他们不敢真查。真查下去,就得承认这文章在民间传开了——而他们,一直当它是废纸。”
赵景行愣了下,随即笑了:“你早就料到了?”
“我不是料到了。”陈砚舟停下脚步,“我是放出去的。”
赵景行瞪大眼:“你……你故意的?”
“焦稿被人偷走那晚,我就知道,有人怕的不是我写,是怕别人看。”陈砚舟走进书斋,从匣子里取出一份新抄的稿子,封面空白,“我让秦五把这份带出去,不署名,不标价,只传文。谁要抄,就抄;谁要印,就印。我不拦。”
赵景行张了张嘴,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这是……借他们的手,把火扇大?”
“火本来就在烧。”陈砚舟把稿子递给他,“我只是没泼水。”
当天下午,学正亲自来书斋,板着脸把赵景行叫出去训话。陈砚舟坐在案前,照常写字,耳朵却听着外头动静。
没过多久,赵景行回来,脸色发青:“学正问我有没有传过什么《农政要略》,我说不知道。他威胁要报院长,说私传策论,扰乱视听,按规得记过。”
陈砚舟放下笔:“那你怎么说?”
“我说,文章又不是我家腌的咸菜,传不传得看有没有人爱听。现在满城都在讲‘陈子论’,你禁得住吗?”赵景行冷笑,“他还真噎住了。”
陈砚舟没笑,只把桌上那份空白封面的稿子推过去:“明天,你再带一份去南市,交给老金头。让他接着讲。”
“你还来?”赵景行瞪眼,“学正都盯上了!”
“盯得住人,盯不住理。”陈砚舟声音不高,“他们越压,越说明——这文章戳到痛处了。”
赵景行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低声:“你就不怕惹出大事?”
“大事?”陈砚舟抬头,“比露宿三日、母亲咳血、书案起火更大的事?”
赵景行哑了。
陈砚舟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市井的烟尘:“我写这些,不是为了进书院。是为了让种地的知道,税可以少交,荒年可以有活干,官府不一定要贪。他们听懂了,记住了,传出去了——这才是文章的命。”
赵景行没再劝。
他知道,这个人从没打算只当个读书人。
三天后,消息传回书院。
老金头的茶馆被巡街的差役砸了一次,说“妄议赋税,蛊惑民心”。可第二天,听众更多了,连隔壁县的农夫都赶着驴车来听。有人把“陈子论”编成了顺口溜,小孩都能背:“一条鞭,税归一,陈解元说的不算虚;发工修渠饿不死,官贪我们有主意。”
更离谱的是,城西几个村已经开始自发组织“工赈队”,十几户人家凑钱雇人挖沟,说是“学陈解元的法子”。
陈砚舟听着秦五带回的消息,只说了一句:“让他们记着,别出人命。”
赵景行拍桌大笑:“你听听!现在不叫你陈砚舟,叫‘陈子’了!跟孔孟老庄一个辈分!”
陈砚舟没笑。
他知道,称号是虚的,但人心是实的。
又过了两日,学正再次召集生员训话,语气严厉:“近日市井有无名策论流传,假托书院之名,歪曲经义,蛊惑愚民。此等行径,败坏学风,若查出源头,定严惩不贷!”
底下一片窃窃私语。
有人偷偷看陈砚舟。
他低头写字,笔锋如常。
训话完,他收拾笔墨,正要离开,忽听外头一阵脚步声。
院长周元柏拄着杖,亲自走来,手里拿着一本翻得起了毛边的抄本,封皮上三个字墨迹斑驳:农政略。
他站在书斋门口,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陈砚舟身上。
“这稿子,是你写的?”
陈砚舟拱手:“是学生所作,未署名,未牟利。”
周元柏翻开一页,念道:“‘税繁则民逃,役重则田荒’——这话,你在书院讲过?”
“讲过。”
“可有人听?”
陈砚舟沉默一瞬:“起初,无人听。”
周元柏合上本子,环视众人:“昨儿我去了南市,听那说书人讲‘陈子论’,台下坐的,是挑粪的、种地的、赶车的。他们听不懂四书五经,但听得懂‘发工修渠饿不死人’。”
他顿了顿,声音沉下来:“我问一个老农,这话说得对不对。他说——‘对!我家去年就饿死两个,要是早有这法子,人还能活着。’”
书斋里静得落针可闻。
周元柏看向陈砚舟:“你可知错?”
陈砚舟抬头:“学生不知。”
“你错在——”周元柏忽然笑了,“错在不早传出来。”
他把抄本往陈砚舟手里一塞:“天下之论,始于寒窗。既已出门,何须锁户?”
说完,转身就走。
留下一屋子人愣在原地。
赵景行张着嘴,半天才挤出一句:“我靠……院长他……他认了?”
陈砚舟低头看着手中的抄本,封面已经磨破,边角卷起,上面不知谁用炭笔歪歪扭扭写了三个字:
陈子论。
他手指抚过那三个字,没说话。
窗外,风穿堂而过,吹得案上纸页哗哗响。
他伸手压住一角,笔搁在砚边,墨还没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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