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舟的手停在那本磨破边的抄本上,指腹摩挲着“陈子论”三个歪字,似能感受到千百张嘴在传颂它。窗外风正大,吹得案上纸页哗啦响,他刚伸手压住一角,门就被推开了。
学正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一张纸,脸色比墙皮还白三分。
“陈砚舟,”他声音压得低,却一字不落地砸进来,“书院接府衙公文,你籍贯存疑,廪膳资格暂行停发,待查实后再议。”
没人说话。
赵景行猛地从凳子上弹起来:“什么查实?他爹是陈德元,娘是李氏,江南松江府陈家旁支,族谱上写得清清楚楚!你拿个没头没尾的公文就敢断人饭路?”
学正没看他,只把那张纸往陈砚舟案上一搁:“程序合规,上头来文,我不过传话。”
陈砚舟低头扫了一眼。纸是官府用笺,盖了府衙印,可落款无人签名,骑缝章也模糊不清。他没动,只问:“原件呢?”
“什么原件?”
“这公文总该有底档,有签押流程,有经手吏员姓名。”他声音平得像量地的尺,“你们收文,难道不核来源?”
学正喉头滚了滚,避开视线:“上头的意思,我们照办就是。”
陈砚舟没再问。
他知道这不是查,是掐。
前脚院长刚认了“陈子论”,后脚就有人拿官面文书断他饭碗。快得像是掐着时辰来的。
赵景行气得在书斋里来回走:“这哪是查籍贯?这是冲你来的!你那篇文章现在连乡下老农都会背,人家怕了!”
陈砚舟把抄本轻轻合上,放进抽屉,锁好。
他知道怕的不是文章,是文章长了腿,还能自己走。
当天晚上,秦五端着半碗冷粥回来,脸上有道新刮痕。
“粮铺不收你的饭牌了,说书院停供,他们也不能赊。”他把碗放在桌上,“我拿身上那块旧甲想换点米,铺子老板直接关门。”
陈砚舟点点头:“不怪他。换谁也不敢惹这个麻烦。”
赵景行一拳砸在墙上:“崔家这帮狗东西,真当寒门子弟饿着肚子就不能写字了?”
“他们就是赌这个。”陈砚舟坐回案前,从箱底翻出半袋粗粮,“人一饿,手就抖,字就歪,心也就乱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家里还能匀点米——”
“不行。”陈砚舟打断他,“你有爹娘要养,弟妹要读书。我孤身一个,饿不死。”
赵景行瞪着他,眼眶发红:“你这不是孤身!还有我在!”
陈砚舟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把粗粮倒进石臼,一杵一杵地碾。
那晚,书斋熄了大半灯,只剩他屋里亮着。油灯昏黄,照着他把碾好的粉加水揉团,上锅蒸。饼熟了,硬得像砖,咬一口,嘴角当场裂开道口子,血混着饼渣往下掉。
他没停,就着血继续啃。
另一只手还在翻《盐铁论》,一页一页校,一笔一笔改。错字用朱笔圈,漏句补在天头。油快烧干时,他吹灭灯芯,屋里顿时黑透。
窗外雨开始下,噼里啪啦砸在瓦上。
三更天,门被轻轻敲了三下。
赵景行浑身湿透地撞进来,手里攥着张湿了边的纸条。
“查到了!”他喘着粗气,“我去找了府衙老吏王伯,他跟我爹有旧。我塞了五十文,他才敢说半句——这公文是崔府递的信,原话是‘令地方断其粮资’!”
陈砚舟坐在黑暗里,没动。
“崔玿。”他终于开口,“终于不拿扇子遮脸了。”
“你还笑得出来?”赵景行声音发抖,“他们这是要饿死你!等你倒下,再把你赶出书院,从此没人提‘陈子论’,没人信你的法子,全当一场疯话!”
陈砚舟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伸手接了点雨水,抹在脸上。
“他们以为断的是饭,其实断的是命。”他声音低下去,“可他们不知道,有些命,饿着才醒得更快。”
赵景行愣住。
“我写文章,不是为了让人夸我有才。”陈砚舟转过身,影子投在墙上,像把出鞘的刀,“是为了让挑粪的知道税能少交,让修渠的知道工能换饭。现在他们已经在说了,已经在做了——这火,不是谁想掐就能掐灭的。”
赵景行盯着他嘴角的血,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那你接下来怎么办?没饭吃,怎么撑下去?”
陈砚舟走回案前,从抽屉里取出那半块烧焦的稿纸,放进木匣,盖上刻着“火余稿”的匣子。
“他们断粮,我断不了志。”他把油灯重新点上,火苗跳了一下,“明天,你去南市,找老金头。”
“你还让他讲?”
“讲。”陈砚舟提笔蘸墨,“不但讲,还得加一段——‘官断粮,民自强。饿着肚子的人,最知道什么叫活路’。”
赵景行看着他落笔,字迹稳得没一丝晃。
“你就不怕……他们再下狠手?”
“怕。”陈砚舟写完最后一笔,抬头,“可更怕的,是我不写。”
第二天,陈砚舟没去书斋。
他在自己屋里支了张小桌,把粗粮饼掰成小块,泡在热水里,就着吃。吃完,把碗洗干净,摆在窗台晾。
然后翻开《盐铁论》,继续校。
中午,有同窗路过,看见他屋里没烟,以为他断炊真倒了,凑近一看,人正低头写字,手边还摊着半块饼。
“他还真能撑?”
“饿成这样还写?疯了。”
“写有什么用?饭都没得吃。”
话传到赵景行耳朵里,他冷笑:“你们懂个屁。他写的不是字,是命。”
傍晚,秦五带回消息:南市茶馆又聚满了人,老金头讲得更狠了,说“陈解元饿着肚子还在写书,咱们吃着饭的,还能不听?”
有人当场捐了两斗米,托秦五送来。
陈砚舟没要。
“送回去,”他说,“告诉他们,米留着,等天旱时修渠用。现在我还能动,饿不死。”
秦五问:“那你呢?”
“我?”陈砚舟把最后一口泡软的饼吃完,舔了舔碗底,“我还有半袋粉,够撑十天。”
十天后怎么办?
没人问。
他知道。
第三天,学正又来了一趟,说府衙催籍贯核查,让他准备族谱、地契、邻里保书。
陈砚舟只回了一句:“我母病卧,老家路远,调档需时。”
学正走后,赵景行蹲在门槛上,咬牙:“他们这是要拖死你。”
陈砚舟在纸上写下一串名字:松江府陈氏族老三人,县学教谕,原籍里正。
“不急。”他把纸折好,“这些人,一个都动不了。”
“为什么?”
“因为他们知道我是谁。”陈砚舟抬头,“崔玿要的不是真相,是借口。他越催,越说明——他怕来不及。”
赵景行盯着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人不像个被断粮的书生,倒像蹲在暗处等刀出鞘的猎手。
夜里,雨没停。
陈砚舟坐在灯下,把《盐铁论》校完最后一章。油尽了,火灭了,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他没动。
窗外,雨滴砸在屋檐上,一声,一声,像更鼓。
他靠着椅背,闭眼,嘴里无声地念着什么。
是《农政要略》的开篇。
“民之生,食为天;政之要,在养民……”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