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刚熄,灰还热着。
陈砚舟站在讲堂门口,手里捏着三页纸,指节没用力,但纸边已经起了毛。昨夜他没睡,灯油烧干了两盏,把《农政要略》里那段“赋役归并”翻来倒去改了七遍。不是怕讲错,是怕讲得太对——对到让人坐不住。
书院规矩刚立,防伪印还新鲜得很。他没等执事请,自己就上了台,把纸往案上一放,声音不高:“昨儿火盆里烧的是假文,今天我讲的是实策。松江百姓交税,到底交了个啥?”
底下嗡地一声。
前排几个穿绸衫的立刻交头接耳。李文昭,士族子弟,最爱在课上挑刺,歪着嘴笑:“账房出身的,也配谈赋税?莫不是打算教咱们怎么算田亩银子?”
旁边王慎之接话:“听说他啃饼时都在背《盐铁论》,今儿怕是要全文背诵,顺便教咱们记账。”
哄笑一片。
陈砚舟没动气,反而笑了:“李兄说得对,我真算过。松江一县,岁入粮八万三千六百石,折银二万一千两。正税三成,杂派七成——你们猜,老百姓最怕哪一块?”
笑声戛然而止。
他扫了一圈:“不是税重,是派得没谱。里甲、均徭、力差、银差,名目三十有六,今天叫你修桥,明天叫你运粮,后天又说你家狗没拴,罚银三钱。吏员笔尖一勾,人就得脱层皮。”
有人皱眉,有人低头,也有老学究眯起了眼。
“所以我说,赋役得归并。”他往前一步,“田还是那些田,人还是那些人,干嘛非得搞几十种名目?合为一法,计亩征银,官收官解,百姓只交一回钱,官府只收一回银。省下的,是脚程,是贿赂,是半夜砸门的差役。”
“荒唐!”后排突然站起个花白胡子的老学究,是府城有名的经师孙元化,“你可知山农手里哪来的银子?稻谷换钱,市价由谁定?若豪绅压价,百姓卖粮反赔本,岂非越改越苦?”
全场一静。
陈砚舟没急着答,低头踱了三圈。这是他的旧习惯,旁人以为他在想词,其实他是在过事——过百年前那场“一条鞭法”推行时的户部奏报,过张居正死后清算的邸抄,过万历年间某县因清丈田亩激起民变的塘报。
他抬头:“孙先生所虑极是。所以我说,改革之骨,是清丈田亩。富户隐田万亩,只报三百,这税怎么并?并了也是百姓扛。必须严查,一亩不能少。”
“那谁来查?”孙元化盯着他,“地方官与豪绅穿一条裤子,你让他查自己?”
“那就换人查。”陈砚舟声音沉下来,“朝廷派员,带册对照,百姓可举证,乡老可作保。查出一亩瞒报,罚银十倍,一半归举报人,一半充公。利字当头,自有人盯。”
底下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他又道:“至于银子问题,设官市。官府出面,定粮价,收实物,再转卖换银。百姓交税可用粮,官府核算折银,中间不许经手吏员。这叫‘脉’——骨立得住,脉通得开,人才活。”
满堂鸦雀无声。
赵景行坐在角落,听得拳头都攥紧了。他知道陈砚舟读得多,但没想到他能把几十年后的事掰开揉碎,套着《周礼》的壳子讲出来。更绝的是,每一句都像钉子,敲在现成的窟窿上。
“还有人问,这法子有没有试过?”陈砚舟从袖里抽出一张纸,“嘉靖三十六年,湖州某县暗行此法三年,逃户归籍者七成,田亩增四成。后来被上司察觉,以‘变乱祖制’为由叫停,主事县令贬为驿丞。”
他顿了顿:“我不是说它完美。我是说,它能活人。”
孙元化站着没动,脸上的皱纹一条条绷紧。良久,他忽然开口:“你这策论……不是抄的吧?”
“不是。”陈砚舟答得干脆。
“那哪来的胆子?”老头声音发颤,“这等事,连尚书都未必敢议,你一个生员,站在这儿就说要改天下赋法?”
“因为我见过。”陈砚舟看着他,“见过一家五口,因交不出‘均平银’,被差役拖走耕牛,寒冬腊月,地里连种子都下不起。也见过灾年,官府催税如催命,百姓把树皮剥光了交。”
他声音不高,但字字砸地:“我不是为功名来的。我是为他们来的。”
堂内静得能听见纸页翻动的声音。
孙元化缓缓坐下,没再说话,只是盯着陈砚舟,眼神像在看一块沉在水底的铁。
讲完后,没人鼓掌。
士族子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肯先开口。寒门学子倒是眼神发亮,可又怕惹事,低头不敢吭声。
陈砚舟也不等反应,收了手稿,转身就走。临到门口,才停下:“今天说的,没一句出《周礼》,也没一句违祖制。我就想试一试——若将来松江少一户流亡,多一亩归耕,那这一讲,就不白费。”
他走出去,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不到两个时辰,消息就炸了。
茶馆里,说书人老金头拍着惊堂木:“列位!昨儿书院出了大事!那陈解元登台讲赋税,讲得那叫一个利索——‘杂税如乱麻,一刀剪断它’!底下人问,真能省银子?他说,省的不是银子,是命!”
底下农夫听得眼睛发直:“那……那咱们以后也能少交?”
“不止!”老金头一拍大腿,“他说了,要清丈田亩!张家庄那地主瞒了五百亩,往后可藏不住喽!”
书商徐三在隔壁茶楼听了半晌,转身就回铺子,叫伙计磨墨刻版。封面他亲自题的:“《陈子论赋初讲》——听一言,省三钱。”底下小字还加了一句:“府城书院首讲实录,错一字罚十两。”
赵景行在书院门口等了他半天,见他出来,一把拽住:“你疯了?刚才那番话,半个字传到京里,崔家就能参你个‘妄议国政’!”
“他们早想参我了。”陈砚舟笑了笑,“晚参不如早参。”
“可你讲得太透!”赵景行压低声音,“连清丈、官市都说了,这不是把底牌摊桌上?”
“底牌?”陈砚舟摇头,“这不是底牌,是引子。他们越怕,越要听。听的人多了,话就压不住。”
赵景行愣住。
“火能烧稿,烧不了理。”陈砚舟拍了拍他肩膀,“现在,该让他们听听,什么叫‘理’了。”
当晚,周元柏在书房独坐,手里拿着一份抄本,是下人从市井带回的《陈子论赋初讲》。他一页页看完,忽然笑出声,对门外侍从道:“去,把书院最大的讲堂腾出来。从明日起,陈砚舟每五日讲一课,题目自定,听众不限。”
侍从愣了:“不限?那外头百姓也能进?”
“能。”老头拄着拐杖站起来,“百姓最该听。听懂一句,少交一钱。听懂十句,活一家。”
三日后,讲堂外天没亮就排起了长队。
有穿长衫的士子,有裹短褐的农夫,还有背着算盘的账房先生。守门的执事认出几个,劝道:“这课讲赋税,你们听得懂?”
一个老农咧嘴一笑:“听不懂字,听得懂话。他说‘不让老实人多出钱’,这句我懂。”
讲堂内,座无虚席。
陈砚舟站在台上,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人头,没急着开口。他从袖里掏出一张纸,轻轻放在案上。
纸上写着四个字:今日讲银。
他抬头,刚要说话,外头突然一阵骚动。
一个书院杂役匆匆跑进来,在执事耳边说了几句。执事脸色一变,快步上台,递给他一封信。
信封没署名,但角上压着一枚小小的玉印——扇形,半开,像一把收不拢的折扇。
陈砚舟看了那印一眼,没拆信,只把它轻轻推到案角。
他拿起讲稿,清了清嗓子:
“上回我们讲了赋役归并,今天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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