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讲银。
四个字刚出口,台下还没来得及安静,台阶外头就传来一声轻笑。
“讲银?你倒是敢讲。”
声音不高,却像刀片刮过青石板,刺得人耳根发紧。众人回头,只见一人从廊柱后踱出,月白长衫,玉带束腰,手里没拿扇子,可那股子清冷劲儿,比谁都像执扇而立的崔家门客。
是沈元朗。
他站在讲堂外头的石阶上,不急不躁,目光直直钉在陈砚舟脸上:“前脚刚说‘赋役归并’,后脚就‘今日讲银’,句句不离钱粮税赋,倒是贴心。只是我昨夜翻了几篇旧稿,越看越眼熟——陈兄,你这文章,抄得也太顺了吧?”
全场一静。
赵景行在后排猛地抬头,手里的笔啪地折成两截。
陈砚舟没动,也没接话,只是把刚才那张写着“今日讲银”的纸轻轻放回袖中。他站得笔直,像根插进土里的铁钉,风吹不动。
“哦?”他终于开口,语气平得像在问今天吃了几碗饭,“沈兄说抄,可有证据?”
沈元朗笑了下,没笑到眼底:“证据?你《农政要略》里那句‘计亩征银,官收官解’,出自嘉靖年间湖州某县《田议残稿》,全篇不过三百字,抄录者署名已佚。此稿未刊、未传、未入藏书阁,你一个松江生员,从哪看来的?”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王慎之立刻接话:“我就说他讲得太熟!哪有读书人能把几十年前的残稿背得一字不差?”
李文昭也冷笑:“账房先生记账记出灵感了?还是说,你家祖上偷过谁的书房?”
底下嗡嗡作响,寒门子弟面面相觑,士族那边却已开始交头接耳,像是早有准备。
陈砚舟扫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回沈元朗身上:“你说我抄了《田议残稿》?那麻烦你拿出来给大家瞧瞧。”
“稿子早毁了。”沈元朗摊手,“火焚于万历四十年,只剩半页残片,藏在府衙旧档夹层里。我也是偶然翻到批注,才知有此文。”
“哦。”陈砚舟点点头,“那就是说,你也没见过原文?”
“我不用见。”沈元朗声音冷下来,“我知道你写的东西,句句有出处。不只是这篇,《盐铁论校注》里你引的‘民力有限,取之有度’,出自弘治年间一位贬官手札,那人死后文稿焚尽;还有你前些日子讲‘里甲归并’,和成化八年某御史密奏内容八成相似——这些,你又从哪抄来的?”
他话音一落,全场死寂。
这已经不是质疑,是连环套。每一句都卡在“见过但没人见过”的死角上,逼你承认——你不可能知道,除非偷看过不该看的东西。
赵景行腾地站起:“放屁!陈砚舟的文章都是他自己写的!你们这是——”
“赵兄别急。”陈砚舟抬手拦住他,转头看向沈元朗,“所以你的意思是,凡是我写的、你们没听过的,就一定是抄的?”
“不是我说。”沈元朗淡淡道,“是规矩。士林讲学,最重文源。若你真有家学传承,拿出祖上藏书名录,列个出处,大伙儿自然信你。可你陈家旁支,父早亡,母病卧,藏书几何?抄本几册?若无凭据,只凭一张嘴讲天下大策,是不是太便宜了?”
这话狠。
表面讲规矩,实则揭底。把你出身寒微、无门无路的老底翻出来,再踩上一脚——你懂什么?你凭什么懂?
台下不少人脸色变了。
尤其是几个寒门学子,听得拳头捏紧。这话听着是考据,其实是杀招。一旦坐实“抄袭”,不止功名不保,连讲学资格都会被废,永世不得入清流。
陈砚舟沉默了几息。
然后他笑了:“所以你想怎么办?”
“三日后,辩经台。”沈元朗道,“你我当众对质。你出策论,我考出处。若有半句无据,当场认错,从此不得再议赋税之政。”
“好啊。”陈砚舟干脆应下,“那我要是全都能说出来源呢?”
“那我沈元朗,当众向你赔罪,再奉纹银十两,买你一篇文稿,挂在我书房墙上,日日参拜。”
“不用十两。”陈砚舟摇头,“你要是输了,就告诉我——是谁让你来的。”
沈元朗眼神微动。
没答。
陈砚舟也不逼,只道:“三日后,辩经台见。史料为凭,笔墨为证,谁也别想耍花招。”
他说完,转身就走,没再看台下一眼。
沈元朗站在原地,望着他背影消失在门后,嘴角那点冷笑慢慢收了。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空着的手,像是忘了刚才该不该扇扇子。
赵景行追出来时,陈砚舟已经在回房路上。
“你真打算去辩经台?”他压着声问,“那家伙根本不是来考据的,是来毁你的!那些‘残稿’‘密奏’,十有八九是编的!他想让你自证,可你越证,越像心里有鬼!”
陈砚舟没停步:“他知道我没法证。”
“那你还答应?”
“我不答应,他就说我心虚。”陈砚舟语气平静,“他要的不是真相,是舆论。现在全书院都听见了——陈砚舟的文章,来路不明。我不应战,这帽子就扣死了。”
赵景行咬牙:“可他要的是你闭嘴。”
“那就让他看看。”陈砚舟脚步一顿,“闭嘴的人,是不是还能开口。”
回到房里,他第一件事就是从柜底摸出那封没拆的信。
玉印还在,扇形半开,纹路清晰。
他盯着看了半晌,忽然冷笑一声:“崔家想借刀杀人,挑了个好刀。”
这不是沈元朗的印,是崔家私信专用的变体徽记。真正的沈家子弟,从不用这个。
也就是说——信是假的。但人,是真的。
沈元朗确实站在了台上,确实当众发难,确实把“抄袭”两个字砸在他脸上。
可问题来了:一个向来中立、甚至暗中帮过寒门的士族清流,为什么突然跳出来,用这么狠的招?
他踱步三圈,脑子里过着刚才每一句话。
“他说‘未刊稿’……说得太准了。”
真正的造假者,只会笼统说“你抄了古书”。只有知道内情的人,才会精准点出“未刊”“残稿”“焚尽”这些细节。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辩经策。
底下第一条就是:以史为刃,先问出处。
第二条:查近十年府衙旧档流转记录,看谁调过“田议”类文书。
第三条:盯沈元朗三日行踪,尤其——他见了谁。
笔尖顿住。
他忽然想起沈元朗最后那个眼神。
不是得意,不是讥讽,而是一闪而过的……犹豫。
像是逼不得已。
“你要是输了,就告诉我——是谁让你来的。”他轻声重复自己说过的话,嘴角扯了下,“其实你已经说了。”
窗外天色渐暗,风穿堂而过,吹得桌上纸页哗哗响。
他没点灯,就坐在那儿,手指无意识敲着桌面,一下,一下,像在数心跳。
三日后辩经台,胜负不在文章,而在谁先摸清这场局的底牌。
而他现在知道的只有一点——
沈元朗不是来杀他的。
是来逼他活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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