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日头刚爬过书院东墙,辩经台前已站满了人。
陈砚舟来得不早不晚,青衫角沾着晨露,手里没拿书,也没带笔,只袖口鼓了一块,像是藏了什么东西。他往台上一站,底下嗡嗡声立刻压了下去。
沈元朗已经在了,站在对面,脸色比前几日沉,手没动扇子,也没笑。
两人对视一眼,谁都没先开口。
台下赵景行捏着拳头,指甲掐进掌心都没知觉。他知道这一场不是讲学,是生死局——赢了,陈砚舟从此立住脚;输了,不止文章作废,连寒门讲政的路都得被堵死。
“开始吧。”陈砚舟先说话,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钉子,敲进人耳朵里。
沈元朗点头:“好。第一问——你前日所言‘计亩征银,官收官解’,出自何典?”
话音落,台下士族子弟纷纷抬眼,等着看他怎么圆。
陈砚舟没答。
他反手从袖中抽出一张纸,展开,举过头顶。
“我不答出处。”他说,“我先问你们——松江府嘉靖三十六年税改前,民户多少?”
没人应。
他目光扫过一圈:“九万三千二百一十四户。三年后,剩五万六千。逃的逃,死的死,田荒了六成。”
底下有人皱眉,有人摇头,觉得他在胡扯。
陈砚舟不急,又抽出第二张纸:“归并一条鞭法后,十年,户数回升至八万九千。赋税实征银两反增三成。百姓活了,国库也满了。”
他把两张纸并排贴在台前木架上:“这不是我说的,是户部旧档记的。你们没见过,不代表没有。”
全场静了两息。
王慎之突然冷笑:“旧档?你进过户部大库?还是半夜爬梁偷抄的?”
“我没进过。”陈砚舟看着他,“但我比你清楚——成化八年,嘉兴推行‘按丁征役’,三年内流民暴增四成。弘治十二年,湖州强推‘盐税归总’,当年民变三起。这些,你们读过吗?”
王慎之噎住。
李文昭立刻接上:“那又如何?治国岂能靠几个数字?祖制、经义、先贤之言,才是根本!”
“根本?”陈砚舟笑了,“你们爹娘交税时,官吏多收三钱银子,他们会问你‘这合不合经义’?还是会问你‘能不能少交点’?”
台下一片沉默。
几个寒门学子低着头,有人眼眶发红。
陈砚舟没停:“沈兄,你要考我出处,行。但我也问你一句——一篇文章,救十万户不逃亡,和一篇字字有典、却让百姓卖儿鬻女的策论,哪个才算真学问?”
沈元朗没动,眼神却变了。
他知道陈砚舟不按常理出牌,但没想到他直接掀了桌子——不辩对错,先问生死。
“你这是诡辩。”他终于开口,“士林立言,首重本源。你若不能证其来处,再好的策论,也是无根之木。”
“好。”陈砚舟点头,“那我现在就证。”
他从袖中再取纸,这次是厚厚一叠,摊开在案上。
“你说我抄了《田议残稿》?那我告诉你——嘉靖四十二年,湖州乌程县试行‘赋役归并’,主事者县令周崇礼,上报户部奏疏全文如下:‘旧法纷杂,小民无所适从,今合为一,计亩征银,五年内逃户归籍者七成三,田亩复耕八万一千三百余亩。’”
他一字不差背完,抬头:“这篇奏疏,收录于《嘉靖户部档汇编》,卷七十三,页一百零六。你若不信,可去查。”
沈元朗瞳孔一缩。
这不是抄,这是背档。
更可怕的是,他说得出卷数页码。
台下已有宿儒低声惊呼:“这……这书连藏书阁都没全本,他怎会记得?”
陈砚舟不看反应,继续道:“你说我引弘治贬官手札?那我告诉你——弘治十六年,江西巡按御史林文昭上《民力疏》,内有‘取之有度,用之有节’八字,原话是:‘民力如灯油,燃之无度,则灯立灭;节之以制,虽小亦可照夜。’此疏后被焚,但万历初年修《江西通志》时,引用过全文。”
他顿了顿:“你若还要问,我连他写这篇疏时,正在鄱阳湖边小舟上养病,都能告诉你。”
全场死寂。
赵景行在台下差点喊出声。
他知道陈砚舟读书狠,但没想到他狠到能把百年后的史书,当账本一样背下来。
沈元朗脸色发白。
他原以为这是一场围猎——十篇《赋议》古文,句句刁钻,专挑冷门出处,逼陈砚舟露馅。可现在,猎人反被看穿了陷阱。
“你……”他开口,声音有点哑,“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我不知道。”陈砚舟看着他,“我知道的是结果——哪套政策让百姓活,哪套让百姓死。你们争的是谁抄了谁的文章,我争的是——人能不能活下去。”
他转向台下:“你们觉得我在胡说?那我问你们——你们家乡这几年,税是不是越来越重?田是不是越种越亏?你们亲戚里,有没有人逃去山里,成了‘黑户’?”
没人说话。
可好几个人低下了头。
陈砚舟声音沉下去:“这不是文章之争。是命。”
沈元朗站在原地,手慢慢攥紧。
他知道,自己输了。
不是输在学问,是输在——陈砚舟说的,是将来的事。
那些还没发生、但一定会发生的后果,被他提前拿了出来,当证据用。
“你引的这些……”他终于开口,“数据从哪来?”
“从史书里。”陈砚舟答得干脆,“前人记档,为后人镜鉴。你们不看,不代表没有。”
“可史书也没记这么细!”
“那是因为你们只看刊本。”陈砚舟从袖底抽出最后一张纸,“这是嘉靖朝户部月报残页,记的是松江、嘉兴、湖州三府每三月一报的征银实录——”
话到一半,他顿住。
不是卡壳,是故意停。
他知道这个词不对劲。
可他刚说出口,就看见沈元朗眼神一动。
像是抓到了什么。
陈砚舟不慌,立刻补上:“……每三月一报,地方解银数目、户数变动、灾蠲减免,全在里头。你若不信,去查府衙旧档,十年内的流转记录还在。”
沈元朗没再问。
他知道,再问也没用。
陈砚舟说的每一条,都能查,都有据。他不是在编,是在复述一本没人见过的史书。
可问题是——那书,还没写出来。
台下已有人开始骚动。
“他说的……好像都对。”一个老学究喃喃,“我老家乌程县志里,确实提过‘赋役归并’后人户回升……可细节哪有这么全?”
“而且他连周崇礼的名字都叫得出……那县令,连族谱都烧了。”
陈砚舟没理会,只把手中纸页一张张摊开,贴在木架上。
密密麻麻的数字,县名、年份、户数、税额,清清楚楚。
“文章可抄。”他最后说,“数据难伪。”
他看向沈元朗:“你要的出处,我给了。但我也想问你——你今天来,真是为了学问?”
沈元朗没答。
风卷过辩经台,吹起几张纸页。
一张飘到台边,沈元朗下意识伸手,接住了。
他低头看着纸上那一行行数字,手指慢慢收紧。
陈砚舟没再说话,转身下台。
青衫角扫过台阶,没回头。
赵景行冲上来:“赢了?”
“赢了。”陈砚舟声音很轻,“但有人没输。”
他看了一眼沈元朗的方向。
那人还站在台上,手里捏着那张纸,像捏着一块烧红的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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