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经台的风还没停,纸页还在木架上抖,陈砚舟已经走下台阶。
赵景行几步冲上来,声音压得低,却藏不住兴奋:“你把他问住了!沈元朗脸都白了,一句话接不上!”
陈砚舟没应,只轻轻拍了拍袖口,像是掸灰,实则在确认——袖袋里那张飘落的纸,是不是还在。
他回头一瞥。
沈元朗还站在台上,手里攥着那张他故意飘出去的残页,指节发青。风卷着别的纸角,他没去接,眼睛盯着陈砚舟的背影,又像是穿透他,落在更远的地方。
“他没输。”陈砚舟忽然说。
赵景行一愣:“啥?你刚把他辩得哑口无言,他亲口认的‘技不如人’,满场都听见了!”
“认得太大方。”陈砚舟摇头,“士族子弟,输可以,但不会低头认错。尤其沈元朗——他爹是礼部侍郎,家训第一条就是‘言不出悔’。他刚才那句‘你赢了’,说得像背书,不像是自己想的。”
赵景行皱眉:“你是说……有人让他认的?”
陈砚舟没答,只道:“你先走。”
“啊?”
“回去等我。”
赵景行还想说什么,但看陈砚舟眼神定了,便咽下话,转身挤进人群。
陈砚舟故意落在后头,脚步不急,手却一直按在袖口。他知道,真正的戏,现在才开场。
书院的石板路被踩得发亮,人声渐远。他走到讲堂拐角,影子刚被墙角吞进去,身后传来布料摩擦声。
沈元朗来了。
两人并肩站着,谁都没看谁。
“你赢了。”沈元朗又说了一遍,声音比刚才低,却稳。
陈砚舟嗯了声。
沈元朗抬手整理袖子,动作自然,指尖却一勾,一塞——
一截焦边的纸片,滑进陈砚舟左袖深处。
“盐引三万斤,付崔府东仓。”他低声念,像在复述什么,“你要是查,别碰四月的账。”
说完,他转身就走,步子比来时快,背影绷得直。
陈砚舟站在原地,袖子里那张纸,像块炭。
他没动,等沈元朗走远,才慢慢抬手,指尖探进袖袋,摸出那角残页。
纸是黄麻的,官用料,边角烧焦,像是从一堆火里抢出来的。墨迹沉实,不是新写的,字是工楷,但笔锋有点抖,像是写的人手在发颤。
“盐引三万斤,付崔府东仓”——就这一句,没头没尾。
他盯着看了三息,忽然想起辩经时自己说的那句“月报残页”。
当时沈元朗眼神一动。
不是因为内容,是因为“月报”这词。
户部盐政司的月报,民间没人知道这叫法。地方报税叫“申引”,商人叫“清册”,只有内部人,才叫“月报”。
他故意说漏的。
没想到,真有人听懂了。
陈砚舟把纸塞回袖中,快步回房。
门一关,闩上。他吹灭灯,只留一盏小油灯,火苗压到最低。
展开残页,对着光细看。
纸背有印。
火漆印的残痕,半个“户”字,底下一点红,像是“部”字的起笔。
户部盐政司的火漆印,是“户部盐务”四字环形篆,烧掉大半,但剩下的笔画对得上。
民间仿不了。
更关键的是,这纸的折痕——是双折后塞进袖筒的痕迹,不是随意揉的。说明传递的人,怕它散开,特意折好。
沈元朗不是随手给的。
他是冒着命危险,把东西藏身上,等一个机会递出来。
陈砚舟手指慢慢收紧。
崔府东仓……崔家的私仓,名义上归户部管,实际上钥匙在崔相国手里。盐引走那里,等于钱直接进崔家口袋。
三万斤盐引,按市价,能换四千两银子。
这不是贪,是明抢。
他忽然明白沈元朗那句“别碰四月的账”是什么意思。
四月的账要是对得上,这一页就只是孤证。可要是对不上——说明有人在系统性地抽走盐税。
而沈元朗,就是那个看着账本被抽走的人。
他不是崔家的人。
他是被安插在崔家身边的眼。
可谁安的?
陈砚舟脑子里闪过几个人影,又一个个划掉。
不对。
这人不是谁派的。
他是自己倒戈的。
因为听懂了“月报”这个词,意识到陈砚舟知道的,远不止表面那点学问。
所以他赌一把,把命交出来一半。
陈砚舟把残页凑近灯焰。
火舌一卷,纸角发黑,迅速烧成灰。
他把灰倒进茶杯,搅了搅,一口没喝,直接泼在墙角。
不能留。
这东西在身上多一刻,沈元朗就多一分死路。
他站起身,在屋里走了三圈。
第一圈:沈元朗为什么现在动手?
因为辩经台那一战,让他看清了——陈砚舟不是靠抄书赢的,是靠真东西。而这些东西,连户部老吏都不一定知道。
第二圈:他给这页账,是想让陈砚舟查?
不,是警告。
“别碰四月的账”——意思是,四月的账已经被人动过,查了就是找死。
他真正想说的是:我知道你在动盐的事,别急,等我。
第三圈:信不信他?
信一半。
他要是崔家的饵,不会用火漆印这么明显的官印,也不会特意提醒“别碰四月”。饵是要让人踩陷阱,不是救人。
可要是全信……
陈砚舟停下脚步。
那就等于把命交到一个刚刚倒戈的人手里。
他走到桌前,提笔,写了三个字:
“等风来。”
不是行动,不是查账,不是联络。
是等。
风要是不来,说明沈元朗也是风里的一粒沙,吹到哪算哪。
风要是来了——他得能接住。
他把纸条揉成团,塞进砚台底下。
门外传来脚步声,轻,但不是赵景行那种大步流星的。
他立刻坐回桌边,翻开一本《盐法通考》,假装在读。
门被敲了三下。
“陈兄,在吗?”
是周慎的声音。
陈砚舟松了口气,起身开门。
周慎站在门口,脸色有点白,手里攥着一张纸,和刚才那张差不多大小,但边角整齐。
“我刚从府衙回来。”他声音压得低,“户部上月发了道密文,说今年盐引配额要减两成。”
陈砚舟接过那张纸,扫了一眼。
是公文格式,印也真。
但不对劲。
减配额是大事,按理该发六百里加急,抄送各道盐司。可这文,是普通驿递,落款还是户部右侍郎——那个向来不管事的老病号。
“你从哪拿的?”
“书房抄的。”周慎说,“我叔在户房当差,今早看到这文,觉得不对,让我来找你。”
陈砚舟盯着那纸,忽然笑了。
减配额?
真要是减,崔家东仓的三万斤盐引,怎么还在走?
这文是假的。
目的就是让地方慌,让商人抢购,好把盐价炒上去。
而崔家——趁机清仓,套现。
他抬头看周慎:“你叔知道这文有问题?”
“他说,上个月户部刚批了新引,不可能这么快改。”
陈砚舟把纸还给他:“回去告诉你叔,这文别存,烧了。”
“为啥?”
“因为有人想借你们的手,把消息放出去。”
周慎愣住。
陈砚舟拍了拍他肩膀:“记住了,最近别碰盐的事,连提都别提。”
周慎张了张嘴,还想问,但看陈砚舟眼神,到底没再开口,转身走了。
门关上,陈砚舟重新坐下。
两件事,几乎同时发生。
一张真账,一张假文。
一个要他别查,一个逼他必须查。
他盯着油灯,火苗晃了一下。
窗外,一片乌云盖过来,遮住了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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